2018年8月8日星期三

我遙遠的精神盟友

  他不喜歡美國,但是美國在他一無所有情況下,借助他的勞作,給了他安身立命、提家攜口、安居樂業的經濟能力,他還僱了一個家鄉司機,再僱了一個家鄉廚師,改造了自己居家的陳設,保持住了故國的生活習慣。不久後,他到歐洲大陸安居,最後在瑞士仙境般的琉森湖傍,買下自己的心儀之地,按照故鄉故居蓋了自己心儀之宅。在那裡,他找到了心靈的安寧,終於重新開始創作了。——這就等於美國使他擁有了一個僱來的故鄉生活!
  但他依然不喜歡美國。二戰一觸即發,歐洲無處躲藏,他忍痛離開第二故鄉,再度選擇美國流亡。這一次,美國給他了全家人身安全與和平。
  可是他依然不喜歡美國。而美國依然敞開胸懷,用他不喜歡的方式擁抱他……。他不能拒絕這種擁抱,因為他必須生存,而且是安全地生存,才可能有意義地生存。他終生抱怨美國,雖然如此,是美國使他保持了他對亞美尼亞文化的熱愛,讓他穿戴着倫敦著名Davile街做工精良的西裝,像一個紳士一樣生活,散步、騎馬、開船、飚車、打高爾夫球、沉浸於古典音樂……。最後,是美國,成了他的埋骨之地。而且,他在臨終前加入了美國籍。
  這個人,就是出生、成長於俄羅斯,卻被蘇聯封殺的偉大作曲家、指揮家、鋼琴演奏家、持不同政見者、舊時代貴族,謝爾蓋·拉赫瑪尼諾夫。
  作為一名出色的鋼琴演奏家,他有時候偷懶,在演奏時把完整的曲子設法省略一部分。他還會糊弄他的觀眾——他視他們的反應決定演奏的時間長度:如果演奏期間他們咳嗽,他就準備省略樂段;如果他們咳嗽得厲害,他就真的省略一段變奏;他承認,有一次因為觀眾咳嗽此起彼伏,他把演奏的鋼琴曲省略了一半。就這樣,他還說,他圓滿地結束了整場音樂會!
  他說他有時覺得,出席他的音樂會的觀眾,只是為了尋求噪音和刺激,他們根本就不懂(他的)音樂!有一次,他竟然為他們彈了十五次《克雷力主題變奏曲》,其中只有一次還馬馬虎虎過得去,而最後一次,他竟然切斷了那樂曲,結束了演出,觀眾們根本不知道!還有一次,也是在美國巡迴做鋼琴演奏,他竟然彈著彈著忘記了下面的樂譜,於是他就鴉雀無聲地坐在琴凳上發呆,很久才想起接下來該彈什麼。他的聽眾依然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們原諒了他。
    拉赫瑪尼諾夫在美國的鋼琴演奏會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圖片來自網絡
  他說:他聽不懂現代音樂,雖然他花了很多時間希望弄懂,但是他最終不懂!所以,他認為世界也根本不懂他的音樂。——這些沮喪的感受,大都是他在美國演奏的記憶和經驗。
  美國真的不是他的故鄉。美國真的沒文化。美國真的不如歐洲讓他喜歡。可美國一如既往,在世界困難的時候擁抱世界、收留世界、給世界安寧、讓世界才盡其用,最後,由於不能讓這些世界產生回到故鄉的感受,遭受世界的抱怨。
  美國觀眾對他俗淺的癡情和對古典音樂無知的熱情,完全不妨礙他練琴精益求精,直到精疲力竭。他說,若是把曲目彈奏完美,第二天他可能會累死。
  他說:他的音樂之源,除了他的家庭,就是他的信仰,這是他音樂的靈魂。他說,他的音樂全部來自內心的感受。不需要邏輯分析,他的音樂直抵靈魂。他固執地努力,要賦予自己的沉思以音樂,這是他創作的動機。偉哉!這符合音樂的本質。“時代可以改變音樂技巧,但是不能改變音樂的本質”。
  他不常去教堂,但他虔信東正教。他最喜歡的聲音竟然不是音樂,而是教堂的鐘聲。那是他靈魂的聲音。
  他埋骨在紐約城外的一塊墓地,這個地方正確地叫做“眾神歸屬地”(Velhalla)。他的死亡證明上只有一個簡單的詞語標註他的身份:作曲家。“作曲如同我呼吸我進食,是我存在的方式”。
眾神歸屬地。拉赫瑪尼諾夫在紐約郊外的墓地。圖片來自網絡
  拉赫瑪尼諾夫的存在方式對流亡的俄羅斯音樂非同小可:“無論我居何處,都是俄國音樂。這個世界,也許只有俄羅斯貴族在被革除俄羅斯國籍時如喪考妣;只有他們把自己的國家種植在自己精神裡,當作自己的命根;只有俄羅斯的流亡者,把自己的文化縫在衣服裡、記在肌肉上,走到哪裡,帶到哪裡。所以,只有他們有資格說:我在那裡,我的祖國、我的文化就在那裡。
  比起“一生都在等待被槍斃”的肖斯塔科維奇,拉赫瑪尼諾夫幸運得多。十月革命爆發,191712月,他匆忙遠離了那片土地。年屆不惑,他的音樂事業早已在峰巔,他的存在在俄羅斯音樂節舉足輕重,而聖詩《徹夜禱》兩年前在莫斯科首演深孚人心,使他成為俄國音樂界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可是他看穿了布爾什維克與沙皇俄國勢不兩立,知道自己屬於俄國而不是蘇維埃,於是借助瑞典演出的邀請,舉家踏上去國之路。此去之後,蘇聯政治災禍連連,他一生到死,竟再無機會踏足故土。雖然失去祖國,他逃過了十月革命的顛覆、內戰的混亂與飢饉、專制暴政的殺戮。
  多年之後,在俄羅斯最黑暗的日子裡,他寫道:

  從俄國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悲慘,斯大林和他的黨羽們,看來決意要毀滅我們深愛的祖國了。

  他忍無可忍,1931年初投書《紐約時報》,他寫道:

  在任何時期和任何國度,都不存在一個如這個政權般作惡、犯下過如此
多暴行、大規模屠殺的違反普通法(common-law crimes )的政權。十三年
來,共產主義的壓迫者們給俄國人民帶來的恐怖暴虐,難以形容。他們就是
一群職業殺手

  他終於接受了那個殘忍的事實:“對我而言,俄國的大門永遠關閉了。……在俄國,自由藝術家不復存在,只剩了無權的受害者。” 明知公開的指責將斷絕他的回國之路,但義憤與良知使他無法保持沉默。從此,這位俄羅斯子民成了蘇聯的敵人,他的所有作品均在蘇聯被禁。這一次,他真正失去了自己的祖國。
  失去這個沉重的俄國,成為他難以承受的負擔。在美國庭院、巴黎街頭、瑞士湖邊……幾乎任何地方,他都觸景生情。他不得不感受悲憫、憂傷和失去祖國的痛楚。他的臉跟帕斯捷爾納克的一樣,被苦難拽得很長;而他暮年的眉宇跟索爾仁尼琴的一樣,刻有一道著名的“六尺眉皺”(The Six-foot Scowl),那是日夜苦思的積累,也是經年悲情的記號。他的家人反對此說,但是人們從未看到過他開懷大笑,連微笑都難以見到。
拉赫瑪尼諾夫臉上著名的“六尺眉皺”是他內心悲情的記號。圖片來自網絡
  他再未有成功感,儘管他擁有無數異國他鄉的聽眾。他日益越懷疑自己生存的意義,儘管他的作品傳遍了世界。
  在他1943年“歸屬眾神”十年之後,業界預言,拉赫瑪尼諾夫取得成功的那些作品,不可能繼續成功下去,當時的音樂家們也從未對這些作品表示格外的讚賞。迄今為止的事實證明,沒有比這個被時髦追趕的預言更錯誤的預言了: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訴說愛與悲情這一人類命運主題,同時深具俄羅斯風格,如同他的祖國在這個地球版圖上的特徵:連接歐亞兩大洲的熱情、跨越十一個時區的寬廣、北冰洋的苦寒、太平洋的深厚、森林和草原綿延不絕的沉吟。這一切加起來,如拉赫瑪尼諾夫的自述,也許是“漫長黑暗的終曲”。
  在激進主義席捲全球、現代音樂杂章四起的上個世紀,拉赫瑪尼諾夫確實沒有耐心教導他的聽眾,但聽眾從未離他而去。除非世界不再認知愛與悲情,拉赫瑪尼諾夫不會消失。
                北明
2017119日深夜於華盛頓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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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Tuesday, August 7, 2018
关键词: 拉赫瑪尼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