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9日星期日

紅樓裡的林姑娘


红楼里的林姑娘
——林昭蒙难周年祭

北明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秋瑾《对酒》

                    

  窗外漫天飞花。起风了。门前,满冠茱萸树花开始飞扬飘灑。
  Dogwood直译“狗木”,汉语词典、辞海、辞源、牛津双解英汉字典都查过了,就是“山茱萸”。我知道蒙哥马利村本院房前这株普通的树竟是茱萸的时候,燕子正在那一年春天的茱萸花间鸣唱。燕子年年归来,住在家门洞六年前它们做的窝里,每年茱萸花开,它们开始鸣唱。山茱萸树长得瘦骨嶙峋,开出花来灵秀万端。临风谢花时,粉色花瓣纷纷扬扬,可天旋舞,比花开枝头时更壮烈大观。
  北京大学“红楼里的林姑娘”正是这个时节,在中国被杀害的。

  1968年4月29日,上海龙华飞机场,第三跑道,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至。两名武警将一个青年女性她强行架出。女性双手反绑,喉咙满塞,脖子上勒著绳索。尚未站稳,一踹跪下,枪声旋即响起,女人扑倒在地。却缓慢地挣扎起身。两声枪再响,她再次倒下,没再挣动。武警把那灵魂归去的尸体拖上另一辆吉普车,消失在下午的阳光里。
  被枪杀者,就是林昭。  
  那一刻,“解放后”的“新中国”,颜面扫地。 

   林昭祭日门前远近山茱萸树。北明攝於2008年林昭祭日

  
                         二

  都把林昭比秋瑾。秋瑾死前,笔墨伺候、直书胸臆,留下了最后一叹,“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瑾死时,能要求自己的死法——悖逆当时传统并得到尊重:首级不示众,尸体不裸陈。秋瑾赴轩亭口刑场,有“观者如堵”,她临难凛然,有机会“注视两旁诸人一周”后从容引颈,用无声的行动,宣告自己的永恒存在。
  林昭的死,完全悖谬她高贵的气质。她当然没有机会把心中涌动的愤怒再用自己的血化为字留下来,他们是直接把她从监狱医护室的病床上拉走的。吊瓶里的液体正向那不足70磅的羸弱之躯缓缓滴入,她说,“让我换件衣服”,他们不许,旋即扯下了插在瘦脊胳膊上的输液管子。行刑前要批斗她。把她拉上台,嘴里塞著随时膨胀的橡皮塞,嘴张多大,橡皮塞涨多大。她血脉贲张,怒不可遏,面色通红铁青。全场犯人震动,无法像往常那样高呼口号。狱卒不满意,大骂:你们都死了吗?(彭令范文《我的姐姐林昭》)纵然在心里已经就义多次,这一死,没有观众,不是刑场,听不到行刑令,没有站成一排的刽子手可以对视。就义前,她无法出声,难以喘息,不能挣扎,上海龙华机场跑道上,她踉跄落地,甚至没有几秒钟时间站定,抬头,看一看天空,最后一次感受这即刻永别的世界,没有机会在心中跟耶稣说一句:我来了,追随你。他们把她最后的权利和仅剩的期待剥夺得干干净净。她唯一能做的是枪响后,拼上一生最后的力气,挺起来!
  鉴湖女侠秋瑾收监一日,前后大约十二小时。她没有受苦。
  林昭,狱中多年,受尽折磨。读她的血书,想那二十万字的一笔一划,带著镣铐,提著几乎凝固的铁重,趟著自己的血……。但凡人心,难以思考。
  秋瑾即死,舆论哗然,媒体纷纷谴责当局,鸣冤叫屈,赞美巾帼,悼念英烈,编纂专辑描写她受难经过,发表她诗文,评价她生平的贡献……。
  林昭死后十几年无声无臭,后幸得平反,却不得昭雪。胡杰的电视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以及诸多悼念文章只能在地下传播。而在她被害的每一年祭日,目击者说,停车场地和她的墓碑后方,竟长出了官方的眼睛,墓碑后方那眼睛还是能追踪的:是个移动摄像镜头。她墓所在的“安息公墓”的标志牌和民间自立的路标,被悉数拆除。即便在荒径中摸到她的墓,也是“每一个祭奠者,大约有叁、五个警察追随左右”。为惩一儆百,祭奠者朱承志先生以莫须有罪名被逮捕判刑。
  秋瑾死后,刽子手山阴县令李钟岳,天良未泯,密藏起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的七字绝命书,哀愁大於秋瑾。他已经因为抗命未果而开罪上方,撤职后仍然愧不能生,日日自责“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终於诀誌雪耻,自尽身亡,时距秋瑾之死不到百日。
  而杀害林昭的凶手们,从下令者到行刑者,全都至今蒙面、逍遥法外,无一向她的亲属说上一句:我有罪。不宁唯是,他们竟上门跟亲属索要五分钱行刑子弹费!
  妹妹彭令范被迫从抽屉里取出来,交出去的那枚五分人民币,沉若泰山,寒若冰石,价抵国库,它的反正面都烙著这兽性国度的双重卑琐、冷漠、无耻与邪恶。这枚硬币,应当永远禁止流通,应当陈列於这个国家的历史博物馆,昭示后人,德才貌俱佳、知情意三全的上帝的选民林昭,为什麽因“不忍”就被打成右派、再被抓进监狱、判刑二十年,最终被残忍处决。
  春风春华折煞人!初夏这个时节,苏州落花无数,遍地粉红,留下满树初绿,准备包装无耻了又一个冬天的枝头。

 林昭祭日屋后樱花落红遍地。
北明攝於2008年林昭祭日

   三

  北京大学红楼里的这位林姑娘至今依然是当今中国出行最远的一位。在五十年代这所著名高院里,她可谓迟到于右派营垒,却先行沉落于世俗深渊。当年先于她的同道,大都在她身后活下来了。其中原因只有一个:认知上,她是后知后觉者中的先知先觉者,行为上,她是绝不与当局一起虐待自己生命的精神贵族。
  在周围的右派中,她最后觉悟,却笔直攀上中国近代思想顶峰,越过同时代的反对派先驱张志新、遇罗克、王申酉等,跨过党锢党争,突破时代局限,直接对峙“极权统治和愚民政策”。
  仗义执言后她遭遇的黑暗和龌龊,使她体验了人类最荒谬的红朝意识形态真相。基督精神或者基督教意识,让她在叛逆那个虚伪理想之后,迅速登上生命意义之舟。几乎凭直觉,她抵达了近代人类自由主义思想最深处,她对“奴役”的理解,其深刻程度,今天中国被边缘化的思想界尚未抵达。她的时代触觉和历史感极为准确,她称所处的时代是“古老而深厚的中世纪遗址”,她称这社会的人们是“不自由的罪人和饥饿的奴隶”。
  她的语言和思维,那时就奇迹般地脱出了“新华语体”的死穴,很难嗅出“解放后”和“新中国”的味道。而且,她那时就预言了今天的中国现实:“假如说在此之前处於暴政下的知识界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气流露,那麽在此之后确实是几乎被摧残殆尽了。”(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林昭经反右运动幡然梦醒,此后“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为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她按照信念选择生活,为此付出沉重代价,认同者不乏其人,追随者寥寥无几,沉默者芸芸众生。
  林昭的精神世界广大而精深,足以战胜死亡的恐惧。
  精神在我们这个沦陷於物器的世界,早已遗为銹铁烂铜,弃於犄角旮旯。即便是信众,很多人礼拜天到礼拜堂忏悔,只为了礼拜一继续犯罪而得赦免。精神是什麽劳什子?市场上它值多少钱?可是林昭守住这片神性殿堂,“宁为玉碎”(林昭语),绝不出卖。她的能量源自何处?说白了我们也未必能懂:信仰,对她的天父和真理的信仰;希望,对“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和未来的坚定希望;爱,对公义、正直、纯洁、美丽事务的爱。说到底,这是人类对抗极权暴政的前提,这是林昭从容赴死的能源。
  林昭悲悯。不仅与人重情义,而且为庭上恶势力叹息:
  “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呐。”
  当她看见群兽中微不可察“未尽泯灭的人性”,她“更加悲痛地哭了”。她的泪水,是为洗刷那些施加於她的罪恶流的。  

林昭祭日四月二十九日,门前茱萸。
明攝於2008年林昭祭日
         


  具有普罗米修斯气质的林昭并非骁勇好斗之士,她是一个极为丰富多彩的生命。作为在意志、勇气上与男性比肩的巾帼,她拥有女性全部的美丽和娇媚、矜持和真率,却不是那种只能看了背面看正面,正面看完听谈吐。谈吐一开,让人失望的街市风景。她才华出众,文思敏捷,传统学养厚实,却不是书斋里嫁不出去的女学究,她容貌美丽,身材窈窕,被当时北大人喻为“红楼里的林姑娘”。她热爱生活,即便不肯为真理低头而选择“窄门”,即便人在囚中,仍情不自禁拥抱生活,她的诗,让人感到是南宋烟花女子隔代投胎,屈就再生:
  “尘世几逢开口笑,山花须插满头归。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林昭狱中给母亲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林昭死时36岁。因为近乎完美,所以在罪恶时代活不下来。
她经历过半个旧中国,好社会,身上保有中国断代之前的道统和文化,气脉和天养。她是中国最后的奇迹。中国女性或男性中,或有勇敢而坚毅者,缺少她的才情和学养;或有美丽俊秀者,缺少她的悲悯和善良;或有饱学多思者,缺少她的直觉和灵性;或聪慧敏锐者,缺少她的单纯和质樸;或有仁爱儒雅者,缺少她的多情和妩媚……。
江南四月末,林昭从医护所怆然上路,黯然无语。
  “我默默地抠著墻上的血点,只有想到那麽遥远而又那麽近切的慈悲公义的上帝时,我才找到了要说的话。”(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那些罪恶的龌龊的肮脏的爪子和那些爪子所属的行尸走肉,无法知晓,他们所亵渎所枪杀的,是拯救他们的美丽和圣洁。
  在那个龙华机场的跑道上,嘴里塞著塞子,脖子勒着绳索,双手背后反铐。身上还是那件病号服,输进去的葡萄糖刚刚融进血液……。从批斗会押上警车,她是否意识到这疾驰之旅正在奔向她此生的终点?监狱离机场远不远?她晕车吗?她在心里说了什麽?
  在那不堪的方式中,她清醒的大脑受尽折磨:“天父啊,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鬼这麽欺负人!我不管了,我什麽都不管他们了”。(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茱萸花飞归何处?却看花开年年时。她挣扎了一次,终於倒下去。接著升起来,无所不在。
  
                                                    
                                         祭於200853  美国 蒙哥马利村,茱萸花谢时
再祭於2012429日 华盛顿郊外,茱萸花开时
  圖4:美国伊萨卡一处墓地。北明摄於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