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2日星期四

中國的大雁,中國的十字架

        ——凭吊宾雁         

詩作·2005年12月5日
北明朗讀、配樂、演唱 ·2006年10月11月



  
你總是孤單地起程,
總在寒氣如磐的深夜返航,
在世界的歲末回歸,總是
停落在中國的十字架上。
西風爲你送行,
沒有國籍的星雲爲你送行,
普林斯頓的白菊濺滿清淚,
白色小狗深不可测的瞳子裏,
閃爍訣別的傷。
你的白髮融入亞美利加積雪的長空,
每一片羽毛都顫抖著狂喜,
翅膀下夾帶的松枝
冰晶像淚珠無聲流淌。

眩目的阳光辉耀天穹,
身下飛逝著太平洋的藍浩瀚,
你貪婪地呼吸亞細亞的黃色寒潮,
像嬰兒吮吸母乳的芬芳。
八十年雲路漫漫,
八十年月影茫茫,
八十年凜冽如符咒的天空,
八十年最後的飛翔。
我盛産悲劇的故園,
我山河鑿刻的皺紋,
我魂牽夢繞的戀人,
我念茲在茲的中國,
你的兒子也已白髮苍苍!
長眠多年不曾瞑目的父母
分明最後一次擡起手臂
等候在空旷的坟岗,与独生子
痛话别后凄凉。
比俄羅斯民歌更憂鬱的
該是良宵拉響的病中吟,
比美洲黑人聖歌更深沈的
該是滿江紅以远的蘇武牧羊,
比阿巴拉契亚更綿延更伤感
該是我老眼昏花裏的長白山
比密西西比更湍急更動情的
該是老母浣衣的黑龍江。

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哪位神灵定下如此严酷的戒条?
這是季風,這是洋流,
這是不可更改的生命年輪,
這是宇宙深處噴薄而出
萬古不易的人間時尚。
你的血管早已被定型,
你的神經早已被編碼,
你的腦髓早已被收購,
你的靈魂只有在被稱中國的時空
才能感受世界的蒼茫,
體驗真理的力量,
領略人生的悲愴。
葉落歸根,中國的萬有引力,
多麽幸福多麽痛苦的魔法,
多麽情願多麽無奈的宿命,
你在這宿命中誕生,
你在這宿命中穿越,
這就是你的老巢,你的太陽,
無人窺見你滲血的目光!
你沒有飛向天堂
斯德哥爾摩沒有你領獎的地方,
你生來不帶那份逍遙,你的才華
無法譯成外語流行他鄉。
中國的天空足夠遼闊,在這裏
穿雲破霧是你不变向往,本性
不批准你擅自偏航,
你無論如何無法飛往
與中國相反的方向!
即使比所有的鳥兒都惆悵,
惆悵也只惆悵在中國的天空裏,
即使比所有的生靈都彷徨,
彷徨也只彷徨在中國的大地上。
背負青天的懸暈,你一生的轨迹
身中霰彈的踉蹌,沉入梦底的创伤,
想低也低不下来
母親孕育的碩大頭顱,
想冷也冷不了的赤子心腸
心碎的俯瞰,泣血的高岗,
季节颠倒的迁徙,失去年历的流亡,
越老越缠绵的忧端,
弥留之际永远的倘佯。

誰頒發了那個致命的頭銜:
中國的良心,命運從此
把你俘獲,把你禁錮,把你鎖在
中國的阿爾卑斯山,中國的十字架上。
誰讓西方締造了那個隱喻:
鐵釘,十字架,流血的胸膛,
東方怎能缺席,中國怎能不回應
這人神共建的宇稱守恒定律
這世界歷史的統一法場!?
唯有你知道,這是怎樣的宿命:
五千年的滄桑,五分之一人類
五十六年的茫昧黑夜,
通往荊冠的骷髏野径
無法丈量的茫茫大荒。
唯有你獨自在
無限推遲的破曉時分起飛,
哪怕一次又一次跌落在
一柄又一柄深陷血污的
中國的十字架上。
這是怎樣的歸程,
這是怎樣的朝聖,
這是怎壯麗如日落的生命凱旋,
這是怎樣天鵝之死般的栖遑

你不奢求,像雨果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那樣宣告
自由降臨時,我將來,
你不期望,像索爾仁尼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樣
穿越西伯利亞,俄羅斯大地
无数教堂钟声一齐敲响。
你只選擇這個時辰,在生命最後一刻,
在寒凝大地的嚴冬降落,只需要
一本叫做護照的紙頁,你就能降落在
你在夢裏老淚縱橫,屈膝下跪
親吻了一萬次的土地上!
即使所有的護照都黯然失色
所有的航班都幸福地取消
僅僅爲了你,一名中國老人,一隻
中國的大雁在自己的土地上
匍匐哭泣,寸斷柔腸
僅僅爲了這出我們久違的場景,
我們久違的儀式,也會使
東方的黎明曙光乍現,也會使
支撐你到最後一息的
苦情、悲憫、信仰、希望和愛,
刹那間化成我們久違的陽光!
即使只有一老姐姐在悬望
只有一盞舊式臺燈在等待擰亮,
這也是值得徹夜期待的奇迹,
連上帝也爲你祈祷,收緊了他
冷漠多年的心臟。

它們却不许你回家!
它們拒絕你回家,
它們禁止你回家
它们惧怕你回家。
這些盤踞中國的
無所畏懼的爬行類,
寬面盤的龍蛇,戴眼罩的蛤蟆
鷹揚鴟張,都一飛上天空,
它們冒著恐高症和中風的危險,
手拉手,跳起了严防死守的連體舞蹈,
在你回家的路
它們要折斷你的翅膀,
它們要屏蔽你的航向,
它們要取缔你與生俱來的權利,
它們要像禁絕禽流感一樣把你堵死在異國他鄉!
它們盤著,鴰噪著,烏雲般地布陣……
像所有冷血動物一樣,它們
憎惡陽光,嫉恨飛翔,它們無法忍受
你到死也朝著中國的方向。
誰叫你翼若垂天之雲,形如中國,
誰叫你早早揭穿人妖顛倒的名堂,
誰叫你嗓音至死洪亮,你的名字
連同你的聲望,你的影響,連同
你的老邁你的忠誠,你的孤獨你的倔強,
都是它們又熟悉又陌生的恐慌!
都是你客死异邦他們可以推卸的罪狀!何況——
它們一直在等待,它們可等待了十八
它們一直在看,懷著秃鹫耐性、毒鸩的竊喜在看
它們安排的你的下場!

這跨世紀的血腥荒誕劇終於落幕,
因爲一隻垂死大雁的故事,瞬时凝固成
用高貴和卑污、神圣和邪恶兩種文字篆刻的
使我們再次蒙羞蒙恥蒙難蒙受榮耀的中國的十字架,
在這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五日寒彻天地的早上。

星雲黯澹,
萬籟俱寂。
簫聲如虹,
東君如儀。
看哪,我們的慈母正用
彌天飄拂的繈褓,
垂淚裹護又一名
飘零天涯的游子,
一隻遍體鱗傷的大雁,終於
停落在中國的十字架上。
你的心臟依然堅強,
你的頭顱依然高昂,
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够
阻止你回家,阻止你飛翔,
你已經永遠停落在融化在
中國的十字架上。

(全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