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8日星期三

記述巫寧坤


北明

按:
  巫寧坤先生歸去。坊間網上密集刷頻傳遞他的作品之後開始歸于平靜。我突然感到巫寧坤先生的心靈重量、他的人生氛圍和價值追求應該得到揭示。面對巫先生一生的隱忍和心靈不屈,我覺得這件事是一種歷史責任。但我豈有資格置喙?從93華氏度高溫下的維吉尼亞州墓園巫寧坤先生葬禮歸來,翻撿這些年相關的日記,我卻再度意識到,巫先生生前我已然愧對了他的忘年友情,如果繼續做旁觀者,這種愧疚就將成爲恆久的憾事。我沒有信心能把這些記載變成一篇散文,只好把它們和盤托出,獻給當世和來世。
  「優秀的文學在於寫靈魂的受難」;「教宗保羅二世告訴我不要害怕」;「暮年一晤非容易……」;這三句話是幾乎每一次我們相聚後離別前,他都要叨念的。我覺得這是解讀巫先生人文世界的鑰匙。希望這把鑰匙能夠在他的那一滴淚中,更加接近他那把孤琴。「久經倒懸之苦猶能存活開花」,巫寧坤先生身在俗界,他和他的作品是通過世俗苦難指向人類精神世界的。
  拜賜我敬重的一位臺灣作家的介紹,我們與巫先生成爲朋友。與巫先生先是住在的州比鄰,近十年來則同在維吉尼亞州定居。早年是接他們夫婦到我家或外出聚會,後來他們年事漸高行動不便,就去他們的公寓相聚。我沒有記錄下每一次聚會,很多內容被我忽略了,比如記得說起與余英時先生夫婦的友誼,有一次他和怡楷大姐突然收到一個很實用的大禮物,直接寄自廠家,是一個空氣吸濕器,他們夫婦高興之餘驚訝是誰送的,最後問來問去,才知道是余英時夫婦為他們訂購的。余先生對巫先生的關照讓我輩自慚形穢,而巫先生對這一友情的珍視也讓我十分難忘。另一次見面是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漢語文學界轟動,滿城都在說莫言及其小說。我很想知道巫寧坤先生對此事的評論,碰巧那些日子有一天在餐館聚會,餐前餐後鄭義與巫先生左右比肩而坐,二人一如既往談文學、人物、小説價值……,從握手寒暄到依依別離,令我驚訝的是,他們一個翻譯家、一個作家,都是圈內人,竟沒有一字一句提及這個話題。這類有意思的內容雖然多有疏漏,好在還有這幾篇簡記留了下來。我以省略號的方式刪除了無關的部分(衹保留了蘇邵智先生與我的一件小事和他對余英時先生接人代物風格的評價),並修正了當年匆匆寫下時的錯別字和不通順之處,此外幾乎沒有修改。

北明謹識
2019年8月25日 於華盛頓郊外

又按:

  鄭義先讀了這些記述,打消了我的一個顧慮,我原本擔心最末一段的心中塊壘可能誤傷到無辜者。鄭義看完認為不會。又翻撿出他當時的日記三則,以為補充。我把它們作為附件,按時序,排列在這個記述中。

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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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910

  晚上到巫寧坤老先生家為他祝85大壽。本來要接他們二老出門聚餐,不料被二老截下留在他們的一室一廳「藏拙室」,享用他們已經定購的晚餐。
  席間我談起上週在「中緬印老兵協會」(China-Burma-India Veterans Association60年來最後一次聚會上的見聞和感慨,我說,這些跟中國命運曾經緊密相關的美國老兵,在美國是被遺忘的一群,在中國是被封埋的一群,他們現今已經大都80多歲了,就要帶著那段歷史走了。
  巫先生靜靜聽我發完感慨,接我的話茬問:「你為什麼不採訪我?」「什麼?」我說。「我就是飛虎隊的翻譯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正遺憾不能夠找到一名中方的代表證明這段美國在中國抗戰的往事。不料相識數年的巫先生、間或有來往的巫先生,竟是當年的翻譯。而他就在美國空軍將領陳納德的辦公室做翻譯!此其一。
  另一發現:巫先生以85歲高齡,前不久終於受洗為天主教徒了。他老伴怡楷大姐說「我15歲信教,跟他結婚51年,影響了他51年,終於在他85歲時候,他受洗了。」
  巫先生家中桌上擺放這十幾年前教宗保羅跟他們夫婦見面握手的圖片。巫先生將一摞桌下的世界日報周刊抽出來給我們看他發表的文章。幾個月前教宗逝世,他那文章剛一寫好,就發到我郵箱讓我先睹。我激動的要採訪他,被他欄下了:他和怡楷大姐要回國,擔心受影響。他週日總是去教堂,但是此前沒想過要受洗。我於是問巫先生,為什麼偏在這時受洗?他說,教宗逝世對他震動太大了!他會寫一篇長長的文章。
  「急什麼?時候不到嘛。」每當他所在的教會神父問起他何時受洗,他總是這麼回答,並舉出歷史上著名人物晚來受洗的例證。他總是強調要聽見上帝的感召。那麼,這一次,這位85歲的老人是聽見神的感召了。
  老先生是一本書,經歷過太多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的東西。他順便又說了一個事,又讓我嚇了一跳:他是馬步芳麾下的騎兵!跟他們這一代,包括美國二戰老兵一代相比,我們只有驚愕的份。上個世紀是人類多災多難的世紀。人的英雄本色得以在那個動亂時代盡情顯彰。 ―― 這是鄭義的感受。
  走的時候,我們全家人在巫先生的幾乎簽滿名字的來客簽名簿上簽字留念。悄悄放下100美金作為壽禮。出門前,得巫先生送譯著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美國選出的上個世紀100種最好的小說之一。夜晚回家翻閱,這位英文翻譯家的中文文筆竟是如此簡練,文雅。
  ……



2007122
  ……蘇(紹智)先生眼睛多年來患病,幾乎失明。去年春季去他家探望,發現他用放大鏡看大字本的四書五經。今年在Perry (美國漢學家林培瑞)家再見,言及眼睛視力,只能見人影了。蘇先生因此苦惱著急,反复說的是一句話:一個知識分子不能讀書了!
   去年我將一些光碟節目寄去給他,不知他是否聽過。今年他打電話,囑咐我給他一些廣播電台的頻道。他買了一個超短波半導體,準備開闢另一個接收信息的途徑。今日在linda RFA同事)幫助下,找到BBC 德國之聲、法廣、美國之音和本台(自由亞洲)的節目頻道表,加上美國英文電台的NPR 新聞頻道等,一併寄去。感謝老人讓我幫他找頻道,誰讓我在廣播電台工作,就該是頻道專家 ——其實我一概不聽,都是網上下載的。)希望這一招能夠彌補他失去信息世界的損失。蘇先生84高齡,走路顫顫巍巍,說話則清清楚楚,情緒易激動,發言口氣總像是宣言。老人激情不減,他在我們為余英時先生舉行的祝賀得獎(克魯格人文學術獎)聚會上號召大家:「向余先生學習」! 「大哉余英時!」余英時先生77高齡,那次聚會,蘇先生告辭,余先生直陪出門、送上車,等車開動,揮手道謝道安。一個前中國社科院馬列所所長、現在的政治流亡人,一個前新亞書院學子,現在國際知名中國歷史學家,二者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但這個時代的命運將二人在美國漢學家林培瑞府上握手見面。因為命運乖舛,我更同情蘇先生。春節正近,距離太遠,不然應該探望這位風燭之人。
  巫先生三番來電:問好,問寄來的英文小冊子是否收到?問近況如何?又問,怎麼沒有回音?怎麼不回電話?怎麼了無聲息?巫先生90高齡,怡楷大姐年事也高,眼睛白內障,視力不濟,平時是巫先生下廚做飯。巫先生是當年西南聯大學生,二戰時飛虎隊的翻譯,他喜歡分食蔣委員長到訪後剩下的煉乳。後巫先生赴美國芝加哥讀英美文學,學成應邀歸國,成為燕京首屈一指的英文文學教授。不幾趕上「反美運動」,他被定位「美蔣特務」,發配天津南開大學任教,再被勞改。隨身攜帶莎士比亞著作,反复吟誦,聊以為生。至今莎士比亞成誦。他一生坎坷,遂有英文回憶錄「A Single Tear1993年在紐約問世,日、韓、瑞典、中文版相繼問世。中文《一滴淚》在海外出版。譯著有菲茨杰拉德、斯坦貝克、德萊塞、詹姆斯、伊修伍德等美、英作家中、短篇小說,英國詩人狄倫托瑪斯等人詩篇。近年所著中、英文散文和詩散見於中、台、港、美、英等地報刊。送我一本《了不起得蓋茨比》,是前幾年美國著名作家的暢銷小說。描寫戰後美國人的生活。譯得爐火純青。還記得一次華盛頓作家讀書會上,巫先生在場,鄭義言及《紅色紀念碑》的寫作背景,談及六四,在場那麼多人,沒擋住老先生失聲大慟。先生隔段時間會來電話,問完鄭義身體,就問他「黃河三部曲」如何了?堅決反對他參與任何社會活動,力主他埋頭著述不問窗外事:「希望我離世前看到你的黃河小說出版」。這話鄭義銘記在心,銘感不忘,引為激勵。巫先生自己平時勤奮,英文中文筆耕不輟,人物、書評寫得不少。
  老兩口定居美國,住一老人公寓。平時不出門,出門乘公交。有一年沒見了,決定春節前去探望他們,將他們接出來吃飯。
  ……

2007年9月巫寧坤先生米壽,友人聚會慶祝。
   右起:李怡楷大姐,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張郎郎、鄭義。


 2007年9月巫寧坤88米壽,鄭義寫字做框,我們在他生日聚會上給了他一個驚喜。


2009年4月25日
  昨日去看巫先生、怡楷大姐老兩口。巫先生酒后興致高,話題很多。言及他的老朋友汪曾祺、方勵之,許良英的相識經歷:巫先生去講學,被安排在許良英的房間,初不受歡迎,被認為巫先生從中國外交學院來,可能是特務。三言兩語發現此人是老右派,而且是許良英的一位友人的老師,于是相見甚歡,成為朋友。言及前美國駐華大使李潔明,年屆八十,最近身患數種癌症,前去探望,議論共同的識者方勵之等。不過最大話題是文學,如談及汪曾祺的文字功夫之深和人生眼界之局限。
  鄭義剛讀完老先生的《孤琴》,问及老先生文中提及的「靈魂受難」議題。先生回憶說,早年在西南聯大念書,他的老师教他們古希腊悲劇,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認為:悲劇的靈魂是情節。巫先生此后受難,人在勞改,不斷读莎士比亞,繼續思考悲劇:悲劇的靈魂是情節,情節的靈魂又是什么?他最后得出結論是情節的靈魂是「靈魂的受難」。他舉例說明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品都是描寫靈魂受難的。舉例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鄭義深感受益。
  席间也…………文章……,鄭義認為國人心中的仇恨太多,沒有寬容。我認為,制度的非人性化是罪魁,指責的目標應是制度而非個人。把一個利用人的弱點甚至利用人性優勢來殘害人的制度問題個人化,是需要謹慎的。
  巫先生說,自己的文字不是為了仇恨,只是為了記述靈魂的受難。而且個人恩怨可以忽略,但是對毛澤東這一類魔鬼,戕害數千萬人生命,無法寬容。
  巫先生唏噓感嘆人生。又比起他人,他經常愧疚:身體好,條件好,能寫作。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花粉過敏害我無精打采,臨退前,巫先生把他的抗過敏藥兩包送于我讓我使用。回來已是半夜,發去客退時拍的合影。


每次探望巫寧坤夫婦后離去,兩位老人循著老派禮數殷勤相送。以前是送出電梯,一直送到公寓樓大門口;後來走不動了,就送到長長的走廊里的電梯口;再後來視力不濟,行動更不便了,就送出家門口。這張圖片是2004年5月24日探望臨別前在電梯口的合影。右起:鄭義、陳怡楷大姐,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

今日得老先生回復:

  「暮年一晤非容易!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宁坤」。

  巫先生慨嘆伤感了。遂造詩一首附加注解,給他電子過去:

把酒從容三杯短 (昨晚喝的是伏特加?)
捉琴仔細弄孤弦 (這書我近日就看)
一滴落下黃鐘起 (祝賀網友深評《一滴淚》)
淚罷欲歌不忘言 (送行時走廊里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的是福斯特的Old Black Joe「老黑奴」

窗外扶搖是蒼蘭 (日看日出日落更養浩然之氣)
室內樂音憑沉潛 (每次去,室內都回旋著西方古典音樂!昨日似乎是巴赫或者莫扎特?)
壁上圖畫納無極 (雖然斗室,墻上幾乎清一色圣徒圣人圣畫圣像)
身在此山無暮年 (常想起教宗保羅給您的意味深長的祝福:「不要害怕」。)

另:昨晚您給我的靈丹好用。鞠躬如儀

 (注:巫公是用英文唱的,我把此曲第二段翻譯了放在這裡:「為何心不再痛苦我卻哭泣?為何朋友歸天我依然嘆息?是逝者如斯、行之久遠的哀悼嗎?我聽見他們溫柔的呼喚「老黑喬」。我來了,我來了,我聽見那溫柔的聲音呼喚「老黑喬」。……Why do I weep when my heart should feel no pain? Why do I sigh that my friends come not again, Grieving for forms now departed long ago? I hear their gentle voices calling, "Old Black Joe"…


(下附鄭義當日日記)
2009425
  今日有闲暇,去看望巫公夫妇。喝威士忌,年近90,酒量仍好。饭间谈及“灵魂受难”悲剧、惠特曼晚年贫病交迫。话题基本围绕巫公最近结集的《孤琴》,颇有启发。伟大如惠特曼尚且如此,吾人惟有接受命运。美国立国200年庆,选出来最能代表美国精神的正是《草叶集》。惠特曼能孤寂而殁,我也能。灵魂受难是一种自省与忏悔,只要有此精神,人生之罪便得以净化升华,进入悲剧。希腊悲剧是命运悲剧,恩格斯(所说)悲剧是社会悲剧,灵魂受难则是精神悲剧。
老先生精神快愉,送我们出来,又踅回去取我们忘记的物什,半醉高歌:“I’m coming, I’m coming……


2010年9月19日(週日)
  今日把巫先生九十高壽的慶祝聚會錯過了。我忘記了,鄭義則記錯了日期。他認為是24號,我只記得是一個週日,不料竟是這個週日。
  昨日香港一位叫張成覺者,從陳奎德的手機來電話,要見面。我對陌生的見面多无熱情,生命不是用來給人見面的,何況我等忙得诸事沒時間做。正好鄭義不在家,我客氣推脱了。今日周日再推。……我還跟鄭義說:今日别接電話啊,否則你就得出門去看一個不認識的客人,一天時間就交代了。總記得鐵生曾經告訴我一個為自己節省時間,同時又不拂人好意的妙法:稱病。此法確實好用。只是可是鐵生確實患疾,我至今沒想出一個合適的妙招。
  不料晚上巫先生來電話。我挺高興,我說:「巫先生,我們過幾天就見面了!」「你們怎麼回事!」「什麼?」「今天我們等你们好久!」「什麼??」「今天我生日啊!」「什麽???」——竟然,我忘了是今日這個週日,而鄭義記錯了日子,記成了24號。
  (注:據今日巫先生電話裡說,張成覺先生當年是右派。這個陌生的右派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輩。惜乎我整日時間屬於自己的極少,衹好嚴格守住,臨時不肯轉讓。願日後有機會道歉)


2011年2月2日 (農曆年初一,陰)
  ……
  晚餐帶上昨日大愚(鄭義)包的餃子和一個白斬雞,去探望巫先生夫婦。他去年秋季的九十大壽竟被我們錯過,此一去有謝罪之意,也是春節「走親戚」當去之地。巫先生已經承包全部廚房家務,因為怡楷大姐眼睛青光,腰腿也手術過。巫先生精神矍鑠,笑意盎然,比過去更多謙卑。
  說起了文學:「我認為最好的文學是描寫人的靈魂受難。」巫先生是莎士比亞專家,他建議讀李爾王和哈姆雷特,「包括暴風雨的描寫,其實也是為了寫李爾王內心的痛苦,靈魂的受難」。他還百分之百同意我的妄言:中國絕大多數人沒有靈魂。
  不知是第幾次聽他說靈魂受難這個話題了,最近思索苦難的意義,再聽他此論,不禁拍案叫絕。鄭義也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正琢磨小說主人公與小說主題的關係。深為蔣公人格品行命運所震動。席間還言及王者、領袖人物才能成為史詩小說的結構,撐起歷史場面、重要事件、時代風雲的文學結構觀點。
  巫先生言及余英時先生可能沒有看懂他的《孤琴》,寫了文章但是沒有抓住其要義。鄭義總結說,歷史學家和文學家畢竟不同,歷史學家注重時間、社會,文學家關注靈魂和精神,比史家深刻。——一般而言,我同意此說。不過,人的心靈形式不同、安身立命的方式不同,這種隔膜是常見現象,余先生對同是史家陳寅恪晚年詩文的詮釋和解讀就舉世公認。再說,心靈形式的不同並不影響情誼,巫先生和余先生之間的友情乃是本世紀最佳見證。此外,港英背景的散文大家董橋,與余英時先生也是道同路不同,我卻看見董橋先生對余先生尊敬有加。想來也是那種隔山交目,兩端日昇的美好交誼。
  言及高耀潔,巫先生說他特別敬重高耀潔,想去拜見她。我答應把「高耀潔——儒家文化的血肉文本」一文寄給他看。
  巫先生今晚特別高興,……行前,他再度吟及「暮年一晤面非容易,生離當視同死別」。以前我以為這是句略帶自嘲的玩笑,總笑他誇張。今日離去前,他不肯出來,站在廚房,上半個身子透過吧台矮牆,雙臂舉起,极为專注地、不由分說地說:「政治運動一項接著一項,你怎麼知道下次可以相見啊!」他說起他那個時代人際關係的脆弱和相見之難:「那怎麼容易啊!我一說起這個,就會掉淚。」一瞬間他的眼淚又要掉下來。然後突然停止了這個話題。那一刻我明白,每次分別時他的唏噓是真實的人生嘆息。以後我再不嘲笑他多愁善感了。
  ……

  (注:很久以后才知道這句送別的話,是陳寅恪60年代與吳宓最後一次見面臨別前贈與吳宓的詩:「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澜。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下附鄭義當日日記一則)
201122
  下午又做了一个白斩鸡,带上冻饺子到巫先生家共度除夕。巫先生执意要开一瓶包装华美的成都“水井坊”,说是余英时先生所赠。酒至酣,请教人物和主题之间的关系。巫先生答曰,他不这么提问题。在他看来,“灵魂的受难”是名著主人公的根本特点。我答谢曰:这几个字,字字如金!对于文学的深度在于精神—灵魂我早有自觉,但巫公这五个字仍有极强的启发。便与他接谈蒋灵魂受难,出于各种矛盾中心,攻击、误解、忍辱负重,其灵魂之煎熬前无古人。衡阳危急时,常中夜起而祷告,可一夜之间再二再三。洗澡时常大喊叫,以纾解心灵之压力……


2014 1223
  ……
  歸來近五點,光召(鄭義)做了四個菜,再接上老康(王康)去一毛家赴宴。(他流亡美國不久,我們就帶他去拜見了巫寧坤先生)有些累,還得去。羅文,黃肖路都在,還有北大出來不久的一位友人。巫先生在,怡楷大姐摔了一跤,在家休養。肖路一餐從到頭說到尾,談他父親軼事。
  ……

 
2002年,馬悅然先生借路到訪寒舍,我邀請左近幾位文學界朋友前來作陪。後排右起:鄭義、孔捷生、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前排中間:李怡楷大姐。

20181224平安夜

  凌晨4點到家睡覺。上午起來與鄭義一道去探望病危的巫寧坤老先生。昨日一毛來電,說他情況不好,希望前去拍照。後又說情況穩定,要轉普通病房,不必著急。我們決定還是要去,趁老人神誌清醒去看望好些。
 99高齡巫老先生,特護病房見到我立即說,「北明?US naval soprano(海軍女高音)」。「什麼?」我問。 I know you, you are the naval soprano.」(我知道你,你是海軍那個女高音)。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再追問,還是這句答。見鄭義,他說:「你的三部曲寫完了沒有,我還等著給你寫書評呢。你來我們喝酒。你肚子裡有東西,我們摳不出來,你喝了酒,就自己倒出來了。」
  怡楷大姐在側,說巫先生最近每天禱告:「他說『浪子要回家了』,他的禱告很長,很好,寫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禱告詞。」我問巫先生:您何時受洗?他說「八十八歲」。「為何那麼晚才受洗?」他不回答了。怡楷大姐說:大陸環境不好。巫先生說:「她去教會,我一直陪著去,但是她從不勸我加入。」我又問:天主教與基督教有何區別?他說:天主教兩千多年,是正宗,基督教是路德改革,從天主教分離出去的。他很驕傲:「我見過教宗保羅,跟他握過手的。」
  是的,教宗保羅告誡他「不要害怕。」——一句直抵心靈深處的寬慰。他們那「藏拙室」面積很小,牆壁面積不大,一直掛著教宗保羅與他和怡楷大姐握手的大幅照片。幾乎每一次見面巫先生都會提起跟教宗保羅的那次會面:「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他告訴我『不要害怕』,他就是這麼說的。」自從第一次他這樣告訴我們,並講述那次會面的故事,我就意識到了那句話和那次會面對巫先生有多麼重要。以後他每次提起,都神采奕奕,眼睛放光。
  一周以來,我沉浸在貝九終曲大合唱《歡樂頌》音樂文化的專題製作及其意義中,我說,「靈魂的受難!這是一切文學藝術的主題!」這是老先生一直以來的觀點,我接著說:「席勒在流亡中寫的歡樂頌詩歌,貝多芬在悲慘生活中寫的歡樂頌樂曲,世界上最苦的人,靈魂受難的人,他們奉獻給人類的是歡樂頌!這其中的意義非同凡響。」我附下身,為病床上的巫寧坤唱了一首歡樂頌。老人眼眶濕潤了。他的兩個兒子在旁邊錄像,也抹眼淚。鄭義對巫先生說「我是您的『文學是寫靈魂受難』觀念的最大受益者和理解者。」
  印象:1,老人知道自己有歸處,做好了思想準備。2,狀態很好,行止像個孩子,幽默而放鬆。時有糊塗,大部分時間清醒。3,想像與現實之間的界限模糊。4,一毛說,今天是他精神最好的一天。他三天未進食,今天卻吃蛋糕,喝果汁,吃得很香。說了很多話。
  ……每個人都會死亡,先後而已,人生這趟列車確然是短暫一瞬。老人一生精彩、優雅謹慎、知性,注重學問,追問精神存在,最後皈依了人類最古老的天主教……。


(下附鄭義當日日記一則)
20181224
  小明赶节目凌晨4时方归,11时许,去医院看望巫先生。怡楷大姐、一毛及两儿子均在,为他们拍了些全家合影。巫先生精神忽好转,头脑清醒,不住感谢我们去看望他。问我的书写完没有,“我还等着看呢!”又多次提起他的悲剧理论:“灵魂受难是悲剧的最高形式!”是高声说的。我抚摸着他胸上无力的双手,说我是您悲剧理论最好的学生。形容枯槁,双手皮包骨,手背上指骨间满是针头扎出的蓝黑色淤血,鼻子里插了氧气管。一毛悄悄说主要是大量吐血,内脏出血,器官皆衰竭了。两位神父来过,施过涂油礼了。我惊问,那不等于告他必死?——不,解释可助于康复,亦可安心升天。谈起天主教,方知他受洗不过十来年,怡楷大姐是16岁受洗的。又谈起见过教宗保罗二世,巫先生说教宗都是在意大利人中转来转去,从保罗二世才选了一位波兰人。我趁机讲起保罗二世的口头禅:“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们的一切,生与死,全在主手中。既然主是真的,是活着的,我们基督徒没有惧怕……小明坐床畔为老人唱了一曲(贝多芬)《欢乐颂》。一毛说,她两位哥哥都偷偷流泪了。
  一点半要转到一普通病房(附近另一楼)。开始收拾物品,告辞。气氛欢乐。约定出院后一起喝酒:“我那么多好酒都给你留着呢!你喝酒……”老人用手做一环抱动作,“你一喝酒,就把酒瓶子抱着!”
  一毛送我们出迷宫似的医院,说好转全凭输血,但今后不会有进一步治疗了。心情沉重。再也见不到谈笑风生、活着的巫先生了。
  愿主接收他的灵魂,并赐他永生!主啊,这是您的许诺!


2019822
  今日巫寧坤先生追思會和葬禮。10天前傳來巫寧坤先生逝世的消息。不胜悲叹。几天前巫一毛来电话,邀请我和鄭義主持將要召開的追悼會,說她的母親怡楷大姐也贊同,“我媽媽還說,北明長得好看。”一毛要求我為巫先生唱歡樂頌,並唱三十年代歌曲松花江上為老父親送行。責無旁貸。過了一天我問,巫先生天主教徒,應該是神父主持追思啊。鄭義告訴,前面有一個彌撒,是神父主持的。不過中國人多,再後續一個華人追悼會,OK
  臨到前天,我問是否有程序給我們提前準備,鄭義說他正要跟我說:不需要我們主持了,為大陸的親友考慮,西南聯大也有人提出追思會不要政治化……。哦,既然如此,當然如此。一毛依然堅持要我唱——我還是推辭了,我的名字犯禁。單純的一毛善解人意,她一定知道既然避秦,就得徹底。
  今天的追思會客人發言,言及巫先生一生受難,終於自由,並未有人刻意迴避他因政治而遭受的苦難。——巫公一生不以政治為榮心之事,但22年勞改,文字滴淚洒孤琴,是一生的寫照,也是祛魅除邪的微茫正聲,這是一個不可以迴避的主題。西南聯大代表劉嫄,身後是巫先生同代友人、民國一代優秀學子和後來受苦受難的大陸知識前輩,從歷史深處踉蹌而來,在這蓋棺送別的最後時刻,她的發言倘若能從巫先生獨對夕陽的孤獨中,展示那寂寥而熱烈的知識人情懷,從他晚年的暮鼓中,聽見他心中不絕如縷的晨鐘,就好了。然而大陸權力烏雲的陰影覆蓋了太平洋這邊的葬禮,深入骨髓的恐導致習慣性的自律,幾乎成了下意識。這導致我們總是把超絕的事物變成平庸的存在,即便這種超絕在我們的時代已是深谷幽蘭。甚至在追思上提及巫寧坤海外忘年知交、文學同道的姓名「鄭義」,須得改成「老鄭」。這哪裡是不政治?這是被政治壓迫到極限的最大的政治。歸來一路心堵,巫先生就這樣送走了。鄭義不語,許久終於說了一句:「一個文化人,一個文學家,翻譯家,一生蓋棺定論,就這樣了,完全沒有正式的、符合他一生成就的評價。最荒唐的是,第一個發言的竟然是銀光協會的人。」「銀光協會」是巫先生住的那棟公寓大樓裡的老年之家的名字。在那裡的活動肯定是巫先生世俗生活的一面,但不是他內在生命的場所。
  巫先生對我們反复談論的兩個主題:第一是「靈魂受難」,第二是「不要害怕」,二者彼此相連,是他心靈深處的主題,是他生命的意義之光。他對靈魂之文學的獻身,他八五高齡終於受洗的基督教信仰,他受難於奴役而蔑視權力的秉性,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在蓋棺時沒得定論!巫先生,真《孤琴》!
  網上,跟每一次群體事件或任何事件一樣,一陣風過去,再也沒有了聲息。真正關心文學與靈魂、信仰與價值的人,不多。我突然有了想寫一寫巫先生的衝動。幾天前翻檢過往的圖片,我沒有留下多少;今天翻出以前有關他的文字記述,也不是很多。這些日記讓我慚愧不已,老先生脈脈深情地盼望我們去與他相聚,說說文學,借酒力滾滾心潮,可是我一直被粗線條的生活掰扯,算起來,兩一年一次去探望都沒做到。我一天到晚忙啥呢!還始終自我邊緣化,愧對巫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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