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二戰一代美國軍人是捍衛人類自由的英雄,是 “天下一家”中國古訓的踐行者。現在大樹飄零,一個傳奇的時代已到尾聲。中國什麼時候才能說一聲謝謝?他們曾經在世界最危險的航線上,用自己的青春贖買他人的自由。他們不曾要求那裡的受益者緬懷他們付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們僅僅希望漢語世界能夠正視這段歷史。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不僅因為文達爾是我的忘年交。二戰之後世界各地都有美軍犧牲將士的墓地墓碑,每年感謝的浪潮從人們的記憶中湧上各種公共場所,而援華抗戰的美軍至今沒有獲得過正式的感謝。了解這段歷史的華人如我,近年來已經經歷過幾次美國援華老兵辭世,這次不可避免要參加文達爾的追思會,不能無動於衷。
可是培瑞(Perry Link)不忍我的哀求,舍了時間把我的講話翻譯了,傳來了。當我讀過那行行理解準確、用詞精當、既合乎西方表達又傳達漢語內涵的英文表述,頓時有了信心。
接著我請安排葬禮的文達爾·菲利普斯的長子馬克·菲利普斯看一看稿子。我問他:我是否可以在追思會上念這稿子?我說的是“念”(read),不是“說”(talk),我希望他藉此明白,我的發言不會由於語言上的障礙使聽眾不安。我既非菲利普斯的家人,亦非他的戰友和同事,我是他的中國友人,雖是忘年之交,卻有不同的母語。馬克並不了解父親的歷史,只知道父母結婚前,父親二戰時在兩戰場做飛行導航員。不料他即刻就回覆了,他說:讓人們聽到這個發言的內容非常重要!他說:“有你加入發言者行列,是我們的榮耀”。
盡管馬克積極的態度使我頗受鼓舞,這個發言引起的熱烈反響仍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文達爾·菲利普斯的追思會2012年10月2日上午在賓州特雷克斯勒殯儀館舉行。
這是殯儀館追思堂文達爾·菲利普斯棺木左側的陳列物。右起第一張圖片是菲利普斯與他的中國友人的合影(右起上排:李瑾、郭恩陽、王康、北明、鄭義;右起下排:鄭美妮、文達爾·菲利普斯、弗蘭克·李);中間台上是文達爾戎裝照片、他與家人的照片、
別滿徽章的當年的軍帽、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徽標等。
石霄 2012年10月2號攝於賓州特雷克斯勒殯儀館
我一直位於追思會場前部一個大多數人看不見的角落。發言完畢、追思會結束後,竟有很多人走到這個角落找我握手擁抱,表示認同和支持,其中包括菲利普斯的朋友,美國國會議員查理斯·丹特。另一個瘦削的白髮飛揚的老兵則對著我的耳朵悄悄說:你的發言是這個追思會上最棒的。一位青年女性眼睛閃著光告訴我,她是一個教師,她認為我的發言太重要了。她說,她的學生了解這段歷史,以後她還將繼續努力使她的學生了解並記住這段歷史。在我走出殯儀館之前的十多分鐘時間裡,幾乎每一個與我見面的人都對我點頭稱許並表示感謝。主持告別儀式的牧師威廉姆斯·裡根先生遞給我一張名片,在名片背後,他加寫下自己的電子信箱地址,請求我把我的發言寄給他一份。
最重要的是馬克的反應,在次日的來信中,他再次稱贊這個發言意義深刻,還說,他回到學校後,把這個發言的文稿專門打印出來與同事們分享了。
最令我感動的,是在座老兵中的一位。追思會結束之後是60英里之外的菲利普斯賓夕法尼亞州國家公墓的葬禮。儀式結束之後,這位老兵撥開人群,來到葬儀場地的前面(葬儀時,我被菲利普斯的妻子弗蘭斯西邀請,坐在她的身邊),他找見我,握住我的手,說要告訴我“一些事”(Something)。我握住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仔細傾聽。他卻在開口的瞬間哽咽了。克制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終於說了一句話,“一些事”濃縮成的一句話,他說:“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菲利普斯的願望“(What
you are doing is Wendall's will)。說完,老人用他老淚縱橫的眼睛鎖住我,嘴唇再次蠕動,而不能出聲。然後,他鬆開我的手,掉頭走了。
我“正在做的事”,流亡美國以來我一直努力做的事,不過就是直陳歷史,消解謊言。
靜靜的頓河畔,格利高里那隻折翅的天鵝尚且不斷引頸向上,依然希望飛過深邃遼闊的天空,更何況是搏擊過雷電冰雪的美國飛虎!
人類有航空史以來的首次空運壯舉,是二戰時期美國空軍飛越喜馬拉雅群山的“駝峰空運”。美軍飛機失事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史稱“死亡飛行”。美軍援華抗日的軍用物資運輸量,從最初每個月196噸提高到最後每月72000噸。這不斷加碼的運輸量,是在持續不斷的死亡飛行中實現的。八百里航線上峰脈綿延,氣候瞬息萬變,但有一線陽光燦爛,深山峽谷中失事的飛機殘骸就閃閃發光,被後死者當作領航標記。為了中國的領土完整和國家主權,近3000美國空軍飛行員和他們駕駛的1500架運輸機永遠長眠於駝峰之下了。——這些事實如今已經不再是黑箱中的秘密。老文達爾是C-46大型運輸機的導航員,駝峰空運任務中的倖存者,曾經116次飛越那人類最高的山巔。他此前在歐洲戰場被擊落,做過納粹戰俘,此後從中國天空失事,做了日軍的戰俘,深受折磨。
美國國會議員查理斯·丹特(Charles
W. Dent)、文達爾的老朋友,在追思會結束後,感謝北明(Bei Ming)對援華抗戰駝峰空運導航員文達爾·菲利普斯的緬懷與追思。
這是他們在追思會結束後的合影。
石霄 2012年10月2號攝於賓州垂克斯勒殯儀館
二戰期間美國在東西兩半球同時開闢的三個戰場之一,“中緬印戰場”,在當代美國軍事史家筆下是“被遺忘的戰場”。其原因不僅在於這個戰場面積小,且無艾森豪威爾或麥克阿瑟知名將領,深在的背景是:美國左派操控下的杜魯門政府在四十年代末對民國政府的拋棄和東亞政策的失誤。 “誰丟失了中國?” 上個世紀中葉美國這巨大的錯誤和傷心的話題,把這個國家的對華援助的義舉幾乎一筆勾銷了。無人願意翻檢一部鮮血白流的老賬。當年在中緬印戰場服役的老兵們如今寂寞可想而知。可是無論後來的美國東亞政策如何失敗,畢竟受惠的是中國,趕走了日本侵略,奪回了領土主權,捍衛了家國尊嚴的是中國。
我理解這位在追思會後等候三個小時,把“一些事”變成了一句話美國老兵的心思:他們曾經在世界最危險的航線上,用自己的青春贖買他人的自由。他們不曾要求那裡的受益者緬懷他們付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們僅僅希望漢語世界能夠正視這段歷史,他們盼望他們救助過的國土不再剷除他們留在那裡的屍骨和血跡!
2005年,美國“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在華盛頓召開了最後一次年會,嗣後解散。老兵們年事已高,整整七十年過去了,20歲的小伙現在90歲了,他們離世的速度不斷加快,所剩無多了。
二戰盟軍一代,是制止戰爭,解放奴役的一代,是為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奮鬥的一代,是人類英雄的一代。美國軍人從和平的家園出發,向歐洲、太平洋、中緬印等各個戰場出兵,幫助其他民族和國家抗擊侵略。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們在珍珠港挨了日本的致命空襲。但事實是:美軍珍珠港海軍基地遭日本偷襲,是因為美國在數次與日談判中,要求日本從中國領土全面撤軍未果,斷然切斷了通往日本的石油運輸,並以政府行為干預本國自由經濟,禁止工業等軍用原料輸出日本,同時聯盟菲律賓、英國等國家一起對日進行經濟制裁!所以日本人一邊以談判拖延時間,掩人耳目,同時偷襲珍珠港美國海軍基地,以為報復。
言及二戰時期中美兩國協同作戰,很多了解抗戰史的朋友會指出一個事實:中國抗日戰場拖住了100萬日本精兵強將,為美軍太平洋戰場的最終勝利奠定了基礎。確實如此。否則,美軍在太平洋那些群島上將會遭遇更殘酷的戰役和更慘重的犧牲。這個事實,美國軍人也認同。兩年多前,我的另一位援華抗戰忘年交,美國老兵尤金•蘭斯(Eugene Lance)在賓州“臨終關懷”醫院逝世(他一直把我們2005年在老兵協會最後一次年會上的合影儲存在相機裡,隨身攜帶,隨時翻看),咽氣前,前來探望的中國友人周澤浩對他表達謝意,他則用最後的力氣回答說:“彼此彼此,美中兩國互相幫助。”談及同樣的話題,老菲利普斯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事實上,拖住日軍,減輕太平洋戰場壓力,是美國政府當年出兵幫助國民政府抗戰的原因之一。
可是我想,歷史不是原子物質,不會由於無限分裂而改變性質。在具體分析現象的時候,不能現象產生的前提。這個前提就是:美國原本可以堅持“門羅主義”的國際外交孤立原則,避免捲入戰爭。北美這片新大陸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歐洲和遠東的戰爭未能危及美國領土,如果只考慮美國本土安全,保持中立是最佳外交選擇。是因為要出兵幫助他國反對侵略,他們才需要被侵略國家的合作與幫助。也就是說:需要你幫助我來幫助你!中國在自己抗日戰場英勇奮戰,拖住了百萬日軍,確實幫了太平洋上抗擊日寇的美軍的大忙,
可是美軍在太平洋忙活什麼呢?忙着打日本,忙著消滅太平洋島嶼的日軍,並且最終迫使日軍投降,抗戰勝利!按照歷史的邏輯,中國在本土抗戰,為美軍拖住百萬日軍這一行為,準確的解讀是:中國軍人為美軍幫助自己保家衛國提供幫助!
二戰一代美國軍人是捍衛人類自由的英雄,是
“天下一家”中國古訓的踐行者。現在大樹飄零,一個傳奇的時代已到尾聲。中國什麼時候才能說一聲謝謝?
想起了多年前看到的一則報道:50名老兵回到中國,故地重遊。在從重慶飛往昆明的飛機上,他們不斷用老花眼向地面搜索當年的空軍基地和記憶中的地面標志。飛機落地前,他們意外地看見了捧著鮮花的年輕姑娘和跨著相機的記者人群。他們相互傳告,激動起來。飛機落地,艙門開啟,空姐卻彬彬有禮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不起,請讓日本朋友先下。”
“哦,好的,”他們愣了一愣,順從地為日本乘客讓開了通道。
等到日本乘客下了飛機,他們尾隨而下,向歡迎的人群舉起了手臂。
不料卻再度被機場警衛攔住了:“請問,……是日本代表團嗎?”
機場警衛一臉狐疑,這些西方面孔的老頭兒怎麼回事?
西方老頭兒有些著急,歡迎他們的人群已經久等了!
可是警衛弄明白他們不是日本人之後,更加堅決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不起,請走那邊。”
老軍人們終於明白這不是誤會,望著鮮花和攝影組合的歡迎人群,他們囁嚅着問:
“那邊……那邊……?”然後,他們聽清了翻譯的回答:那邊是在歡迎一個到訪的日本代表團。
接下來他們幾乎喪失了旅行的意志:在賓館裡,服務員不打掃房間,一日三餐飯菜是涼的。這都罷了,還來了一個什麼“長”,代表全體賓館人員前來抗議:不許這50名美國人侮辱他們的祖國!
老人們不知道翻譯有誤,還是他們自己理解力有限。
結果對方指著他們佩戴著的抗日的銘章和血幅說:“你們竟戴著‘青天白日’招搖過市,我們對此提出強烈抗議!”
銘章是當年中緬印戰區的標志,與中華民國國旗和星條旗一樣,以紅、藍、白三色構成,圖案中含有“青天白日”的中華民國國徽;血幅是寫着中文字的一塊白布,證明他們是“來華助戰洋人”,在被擊落在地時,可以使他們免遭中國百姓的誤傷。
眼前的情況超出老人們的理解力。但是他們的進一步努力遭到了更沉重的打擊:一位老兵據理力爭:“美國和中國曾經並肩作戰……”,他的話被打斷了:
“是在朝鮮和越南吧?你們被我們打屁了!”
再善意再遲鈍也不能不感受到嗜血的仇恨和敵意,再智慧也難以理解敵意和仇恨來自何方!
中文翻譯是位惹人喜愛的漂亮女孩,一位老人忍不住問她:
“孩子,這是為什麼呀!?”
……
老兵們這段真實經歷發生在1982年,這則報道來自《駝峰航線》書稿被刪節的部分。類似被刪節的故事不止一則,發生的時間延續到本世紀初。
無論發生什麼,我希望這樣的故事不曾發生;無論還會發生什麼,我祈願這樣的故事不再發生。
美國中緬印老兵協會在華盛頓召開最後一次年會期間,我問過文達爾:都去中國故地重游了,你為什麼不去?老人諱莫如深,眼睛望著遠方,沒回答。
先行者們故地重游的經驗,不可能不在中緬印老兵協會這老兵之家不脛而走。他們獨自飲下了這杯苦酒,不發出任何抱怨。
可是菲利普斯是多麼關注中國啊!他不光把中國雜技的錄影發給我,說那絕技太令人驚訝了!他也把山西煤老板幾十輛林肯轎車組成的浩浩蕩蕩結婚隊伍的圖片發給我,興奮地說:頂好!中國變化太大了!他還把上海、北京各地水泥叢林的圖片發給我,說:哈!我都不認識中國了!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使他明白,由於制度的原因,這個國家距離世俗的發達越近,距離人類文明的程度越遠。
上海市著名的跑馬場對面,是基督教青年會大樓。這座建築是在華日軍關押盟軍戰俘的所在地。文達爾·菲利普斯當年就被日軍關押在那裡,受盡折磨。賓州約克大學助理教授周澤浩去年回上海,走進這座建築,與管理人員分享了文達爾被關押的歷史,他把這個信息和這座建築的照片發給文達爾。旋即,我等一干十數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就收到了文達爾的回信。他說:那些照片讓他眼睛不夠用了,他說他沒想到中國竟會保留這座建築。(他當然不知道這座建築不是作為日軍關押戰俘的見證保存的,而是作為基督教歷史建築保存的。)他說他將他永遠不會從電腦上消除這些照片。他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對周澤浩說:“我不知如何感謝你!”——劫後餘生,老人為此永遠感謝上帝,他在信中對他在美國的所有中國友人和全體家人說:“無論二戰對我而言是如何結束的,我依然為我在二戰期間服務於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劫後餘生,我每一天都感謝上帝。”
中國幾乎沒有人為他援華抗戰遭逢的折磨和付出的代價感謝他。我在追思會上的發言,是一個受惠者對一位施援者表達的謝意。我狀著膽子做了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為此收穫的感謝卻比表達的感謝多得多!
確實力所不及。而且因為緊張,我在追思時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文達爾·菲利普斯在他的黃金之路的盡頭帶走了一樣東西,這使得他的葬禮和追思與所有其他美國援華抗戰的老兵不同。他帶走的是一個裝裱精美的中國字幅。字幅中央草書十六個漢字,是中國對文達爾援華抗戰歷程的總結和表彰:
導航駝峰、九死一生;美國精神,中國傳奇。
這幅字來自中國民間社會和歷史深處,確切地說,來自民國時代的抗戰陪都重慶,是王康的手筆。王康,人稱老康,是那座山城如今的靈魂人物,多年前創辦並主持“中國抗戰陪重慶都文化中心”,耿挺於還原抗戰歷史和繼存民國時代民族精神。悉知我周圍有一群當年援華抗戰的美國忘年交,他2008年越洋而來,帶來了同等數量的中國字幅捲軸,他承領天道攜納民意,要在老兵們最後的歲月裡,把敬意,在日本焦土政策中被美國飛虎隊解放的那座山城的敬意,當面獻給文達爾·菲利普斯們。
我曾經見證了這一歷史場面。事實上我和本地的中國友人們分別充當翻譯、司機、攝像、錄影、記者和抗戰史顧問,我們組成了一個小分隊,陪同老康和我們共同的友人岳建一,穿行於賓州幾處老人社區,一一拜謁了這些老兵,完成了這一無人委託的使命。
2008年8月抗戰陪都重慶王康遠涉重洋,面贈美國援華抗戰第十四航空隊導航員
文達爾·菲利普斯一中國字幅:“導航駝峰、九死一生;美國精神,中國傳奇。
戊子仲夏中國重慶陪都文化中心敬贈”。2012年9月菲利普斯辭世,
這幅字軸破例放進了逝者棺木中,陪他長眠於美國賓州國家公墓。
北明2008年8月2日攝於文達爾·菲利普斯所在的公寓會客廳
字幅來自他曾經戰鬥而受難的土地!文達爾深受感動,挺起駝背卻依然高大的身軀,舉著展開的字幅,嘴裡發出沙啞的呵呵笑聲,那隻八十五歲的駝峰導航之手,結結實實握住了陪都老康知恩圖報的心!
春秋荏苒,轉瞬四年,文達爾辭世而去。直到追思會召開的12小時前,我們才想起這幅中國字應當追隨文達爾左右,隨他的遺體化為塵土,歸於自然,進入永恆。已是夜晚十點多,我撥通了馬克的電話。懵然無知的馬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和此事的意義。他放下電話,滿屋子找捲軸,找到捲軸再來電話商議具體辦法:殯儀館內棺木已經封閉,只待次日追思後下葬。但是他次日可以提前抵達殯儀館,為這來自中國的厚意深情,而說服殯儀館破例開棺。
次日一切如願以償。
一個援華美國老兵遺體旁,陳放著一幅表彰他事蹟和精神的中國書法,棺木再度覆蓋星條旗,擺放鮮花,燃起蠟燭……。
遺憾的是,我竟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而遲到了,沒能親自完成這個小小的追加儀式。
當我被介紹走上台去發表我的追思時,主持的牧師提醒我:請順便介紹一下文達爾棺木中的那個珍寶,它是什麼?為什麼要放在逝者身邊?我點着頭走上去,站在文達爾棺木旁,滿腦子被英文告別詞語糾纏住,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念出,最後不禁熱淚長流。直到我彎腰致意,走下講台,都沒有想起牧師的叮囑,沒有為在座的老兵、朋友、同事、議員,介紹這幅捲軸的來歷和它陪伴文達爾左右的意義。
文達爾暮年在自己的簡歷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一生服務於他人,我感覺自己經完成了上帝交給我的在世的使命。他確信:“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成功和我的失敗。”
上帝也一定看見了這來自中國的厚意!上帝一定知道究竟誰應該感謝誰。
“又有一名士兵回家了”——歌聲從追思大廳觀眾席上輕輕響起。
歌聲落處,雨霧升騰。一列護送文達爾·菲利普斯棺木的車隊,徐徐行進在賓州路上。
墓園進口處,林蔭道旁,旗桿列陣,星條半降,颯颯飄飄蕩蕩。
墓園空間和地表,滿目翠綠,無遠弗屆。
車隊緩緩行進到綠茵深處,猛然一棵老橡樹,撇下眾綠,盡染秋霜。這是這園裡唯一的暖色:緋紅金黃,通透明亮,帶著整個夏季的生長秘密,隨細雨微風,微微地沉墜着,搖曳着 。凝視中,我發現這年第一片金色的葉子,帶著晶瑩的淚雨,從那飽滿的樹冠上橫旋而落,親吻了大地。
葬禮開始了。
靜謐肅穆的安息地,響起了清脆的槍聲……。
我在奧威爾式的寫作矛盾中糾結了兩三天,終於沒有忍住,寫下了這些近乎直白的文字,是想彌補某種遺憾,撫慰某種辛酸。
美國軍人為了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國家和民族,來到一個他們從未經歷的險惡境遇,獻上自己的青春,犧牲自己的性命,保衛他人的自由和獨立。 寫下這篇文字,記述來自美國的本末錯位、因果倒置的感動,我祈願我的同胞明白,在過去了七十年的那次中國民族危機中,誰應該感謝誰。
我沒有在這篇文字中記述文達爾 A. 菲利普斯的生平故事,我會在一篇散文裡完成這個心願。
2012年10月7日凌晨草就
2013年5月26日為美國国殇日刪定
於美國維吉尼亞州
(全文完)
——《纵览中国》首发 —— 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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