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9日星期六

誰感謝誰?

   北明

    二戰一代美國軍人是捍衛人類自由英雄,是 “天下一家”中國古訓的踐行者。現在大樹飄零,一個傳奇的時代已到尾聲。中國什麼時候才能說一聲謝謝?他們曾經在世界最危險的航線上,用自己的青春贖買他人的自由。他們不曾要求那裡的受益者緬懷他們付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們僅僅希望漢語世界能夠正視這段歷史。

         援華抗戰飛越駝峰的導航員文達爾•菲利普斯(Wendall A. Phillips)去世了。消息傳來,我心裡重錘敲響。我決定在他的追思會上表達我和中國友人們對他的敬意和感謝。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不僅因為文達爾是我的忘年交。二戰之後世界各地都有美軍犧牲將士的墓地墓碑,每年感謝的浪潮從人們的記憶中湧上各種公共場所,而援華抗戰的美軍至今沒有獲得過正式的感謝。了解這段歷史的華人如我,近年來已經經歷過幾次美國援華老兵辭世,這次不可避免要參加文達爾的追思會,不能無動於衷。
  但是我忐忑不安。因為有留學的中國後生善意地勸說:追思會是家人私事,發言內容應該盡量私人化,國家事務,歷史煙雲,應該退場。此外由於必須用英語表述感懷和敬意,我被自己這個決定也嚇得不淺,一想到要當眾結巴,簡直要放棄。
  可是培瑞(Perry Link)不忍我的哀求,舍了時間把我的講話翻譯了,傳來了。當我讀過那行行理解準確、用詞精當、既合乎西方表達又傳達漢語內涵的英文表述,頓時有了信心。
  接著我請安排葬禮的文達爾·菲利普斯的長子馬克·菲利普斯看一看稿子。我問他:我是否可以在追思會上念這稿子?我說的是“念”(read),不是“說”(talk),我希望他藉此明白,我的發言不會由於語言上的障礙使聽眾不安。我既非菲利普斯的家人,亦非他的戰友和同事,我是他的中國友人,雖是忘年之交,卻有不同的母語。馬克並不了解父親的歷史,只知道父母結婚前,父親二戰時在兩戰場做飛行導航員。不料他即刻就回覆了,他說:讓人們聽到這個發言的內容非常重要!他說:“有你加入發言者行列,是我們的榮耀”。
  盡管馬克積極的態度使我頗受鼓舞,這個發言引起的熱烈反響仍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文達爾·菲利普斯的追思會2012102日上午在賓州特雷克斯勒殯儀館舉行。
這是殯儀館追思堂文達爾·菲利普斯棺木左側的陳列物。右起第一張圖片是菲利普斯與他的中國友人的合影(右起上排:李瑾、郭恩陽、王康、北明、鄭義;右起下排:鄭美妮、文達爾·菲利普斯、弗蘭克·李);中間台上是文達爾戎裝照片、他與家人的照片、
別滿徽章的當年的軍帽、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徽標等。
石霄 2012102號攝於賓州特雷克斯勒殯儀館

   我一直位於追思會場前部一個大多數人看不見的角落。發言完畢、追思會結束後,竟有很多人走到這個角落找我握手擁抱,表示認同和支持,其中包括菲利普斯的朋友,美國國會議員查理斯·丹特。另一個瘦削的白髮飛揚的老兵則對著我的耳朵悄悄說:你的發言是這個追思會上最棒的。一位青年女性眼睛閃著光告訴我,她是一個教師,她認為我的發言太重要了。她說,她的學生了解這段歷史,以後她還將繼續努力使她的學生了解並記住這段歷史。在我走出殯儀館之前的十多分鐘時間裡,幾乎每一個與我見面的人都對我點頭稱許並表示感謝。主持告別儀式的牧師威廉姆斯·裡根先生遞給我一張名片,在名片背後,他加寫下自己的電子信箱地址,請求我把我的發言寄給他一份。
        最重要的是馬克的反應,在次日的來信中,他再次稱贊這個發言意義深刻,還說,他回到學校後,把這個發言的文稿專門打印出來與同事們分享了。
  最令我感動的,是在座老兵中的一位。追思會結束之後是60英里之外的菲利普斯賓夕法尼亞州國家公墓的葬禮。儀式結束之後,這位老兵撥開人群,來到葬儀場地的前面(葬儀時,我被菲利普斯的妻子弗蘭斯西邀請,坐在她的身邊),他找見我,握住我的手,說要告訴我“一些事”(Something)。我握住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仔細傾聽。他卻在開口的瞬間哽咽了。克制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終於說了一句話,“一些事”濃縮成的一句話,他說:“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菲利普斯的願望“(What  you are doing is Wendall's will)。說完,老人用他老淚縱橫的眼睛鎖住我,嘴唇再次蠕動,而不能出聲。然後,他鬆開我的手,掉頭走了。
  我“正在做的事”,流亡美國以來我一直努力做的事,不過就是直陳歷史,消解謊言。
  靜靜的頓河畔,格利高里那隻折翅的天鵝尚且不斷引頸向上,依然希望飛過深邃遼闊的天空,更何況是搏擊過雷電冰雪的美國飛虎!
  人類有航空史以來的首次空運壯舉,是二戰時期美國空軍飛越喜馬拉雅群山的“駝峰空運”。美軍飛機失事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史稱“死亡飛行”。美軍援華抗日的軍用物資運輸量,從最初每個月196噸提高到最後每月72000噸。這不斷加碼的運輸量,是在持續不斷的死亡飛行中實現的。八百里航線上峰脈綿延,氣候瞬息萬變,但有一線陽光燦爛,深山峽谷中失事的飛機殘骸就閃閃發光,被後死者當作領航標記。為了中國的領土完整和國家主權,近3000美國空軍飛行員和他們駕駛的1500架運輸機永遠長眠於駝峰之下了。——這些事實如今已經不再是黑箱中的秘密。老文達爾是C-46大型運輸機的導航員,駝峰空運任務中的倖存者,曾經116次飛越那人類最高的山巔。他此前在歐洲戰場被擊落,做過納粹戰俘,此後從中國天空失事,做了日軍的戰俘,深受折磨。

美國國會議員查理斯·丹特(Charles W. Dent)、文達爾的老朋友,在追思會結束後,感謝北明Bei Ming)對援華抗戰駝峰空運導航員文達爾·菲利普斯的緬懷與追思。
這是他們在追思會結束後的合影。
石霄 2012102號攝於賓州垂克斯勒殯儀館

        二戰期間美國在東西兩半球同時開闢的三個戰場之一,“中緬印戰場”,在當代美國軍事史家筆下是“被遺忘的戰場”。其原因不僅在於這個戰場面積小,且無艾森豪威爾或麥克阿瑟知名將領,深在的背景是:美國左派操控下的杜魯門政府在四十年代末對民國政府的拋棄和東亞政策的失誤。 “誰丟失了中國?” 上個世紀中葉美國這巨大的錯誤和傷心的話題,把這個國家的對華援助的義舉幾乎一筆勾銷了。無人願意翻檢一部鮮血白流的老賬。當年在中緬印戰場服役的老兵們如今寂寞可想而知。可是無論後來的美國東亞政策如何失敗,畢竟受惠的是中國,趕走了日本侵略,奪回了領土主權,捍衛了家國尊嚴的是中國。
  我理解這位在追思會後等候三個小時,把“一些事”變成了一句話美國老兵的心思:他們曾經在世界最危險的航線上,用自己的青春贖買他人的自由。他們不曾要求那裡的受益者緬懷他們付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們僅僅希望漢語世界能夠正視這段歷史,他們盼望他們救助過的國土不再剷除他們留在那裡的屍骨和血跡!

  2005年,美國“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在華盛頓召開了最後一次年會,嗣後解散。老兵們年事已高,整整七十年過去了,20歲的小伙現在90歲了,他們離世的速度不斷加快,所剩無多了。
  二戰盟軍一代,是制止戰爭,解放奴役的一代,是為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奮鬥的一代,是人類英雄的一代。美國軍人從和平的家園出發,向歐洲、太平洋、中緬印等各個戰場出兵,幫助其他民族和國家抗擊侵略。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們在珍珠港挨了日本的致命空襲。但事實是:美軍珍珠港海軍基地遭日本偷襲,是因為美國在數次與日談判中,要求日本從中國領土全面撤軍未果,斷然切斷了通往日本的石油運輸,並以政府行為干預本國自由經濟,禁止工業等軍用原料輸出日本,同時聯盟菲律賓、英國等國家一起對日進行經濟制裁!所以日本人一邊以談判拖延時間,掩人耳目,同時偷襲珍珠港美國海軍基地,以為報復。
  言及二戰時期中美兩國協同作戰,很多了解抗戰史的朋友會指出一個事實:中國抗日戰場拖住了100萬日本精兵強將,為美軍太平洋戰場的最終勝利奠定了基礎。確實如此。否則,美軍在太平洋那些群島上將會遭遇更殘酷的戰役和更慘重的犧牲。這個事實,美國軍人也認同。兩年多前,我的另一位援華抗戰忘年交,美國老兵尤金•蘭斯(Eugene Lance)在賓州“臨終關懷”醫院逝世(他一直把我們2005年在老兵協會最後一次年會上的合影儲存在相機裡,隨身攜帶,隨時翻看),咽氣前,前來探望的中國友人周澤浩對他表達謝意,他則用最後的力氣回答說:“彼此彼此,美中兩國互相幫助。”談及同樣的話題,老菲利普斯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事實上,拖住日軍,減輕太平洋戰場壓力,是美國政府當年出兵幫助國民政府抗戰的原因之一。
  可是我想,歷史不是原子物質,不會由於無限分裂而改變性質。在具體分析現象的時候,不能現象產生的前提。這個前提就是:美國原本可以堅持“門羅主義”的國際外交孤立原則,避免捲入戰爭。北美這片新大陸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歐洲和遠東的戰爭未能危及美國領土,如果只考慮美國本土安全,保持中立是最佳外交選擇。是因為要出兵幫助他國反對侵略,他們才需要被侵略國家的合作與幫助。也就是說:需要你幫助我來幫助你!中國在自己抗日戰場英勇奮戰,拖住了百萬日軍,確實幫了太平洋上抗擊日寇的美軍的大忙,
可是美軍在太平洋忙活什麼呢?忙着打日本,忙著消滅太平洋島嶼的日軍,並且最終迫使日軍投降,抗戰勝利!按照歷史的邏輯,中國在本土抗戰,為美軍拖住百萬日軍這一行為,準確的解讀是:中國軍人為美軍幫助自己保家衛國提供幫助!
  二戰一代美國軍人是捍衛人類自由英雄,是 “天下一家”中國古訓的踐行者。現在大樹飄零,一個傳奇的時代已到尾聲。中國什麼時候才能說一聲謝謝?

  想起了多年前看到的一則報道:50名老兵回到中國,故地重遊。在從重慶飛往昆明的飛機上,他們不斷用老花眼向地面搜索當年的空軍基地和記憶中的地面標志。飛機落地前,他們意外地看見了捧著鮮花的年輕姑娘和跨著相機的記者人群。他們相互傳告,激動起來。飛機落地,艙門開啟,空姐卻彬彬有禮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不起,請讓日本朋友先下。”
  “哦,好的,”他們愣了一愣,順從地為日本乘客讓開了通道。
  等到日本乘客下了飛機,他們尾隨而下,向歡迎的人群舉起了手臂。
  不料卻再度被機場警衛攔住了:“請問,……是日本代表團嗎?”
  機場警衛一臉狐疑,這些西方面孔的老頭兒怎麼回事?
  西方老頭兒有些著急,歡迎他們的人群已經久等了!
  可是警衛弄明白他們不是日本人之後,更加堅決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不起,請走那邊。”
  老軍人們終於明白這不是誤會,望著鮮花和攝影組合的歡迎人群,他們囁嚅着問:  
  “那邊……那邊……?”然後,他們聽清了翻譯的回答:那邊是在歡迎一個到訪的日本代表團。
  接下來他們幾乎喪失了旅行的意志:在賓館裡,服務員不打掃房間,一日三餐飯菜是涼的。這都罷了,還來了一個什麼“長”,代表全體賓館人員前來抗議:不許這50名美國人侮辱他們的祖國!
  老人們不知道翻譯有誤,還是他們自己理解力有限。
  結果對方指著他們佩戴著的抗日的銘章和血幅說:“你們竟戴著‘青天白日’招搖過市,我們對此提出強烈抗議!”
  銘章是當年中緬印戰區的標志,與中華民國國旗和星條旗一樣,以紅、藍、白三色構成,圖案中含有“青天白日”的中華民國國徽;血幅是寫着中文字的一塊白布,證明他們是“來華助戰洋人”,在被擊落在地時,可以使他們免遭中國百姓的誤傷。
  眼前的情況超出老人們的理解力。但是他們的進一步努力遭到了更沉重的打擊:一位老兵據理力爭:“美國和中國曾經並肩作戰……”,他的話被打斷了:
  “是在朝鮮和越南吧?你們被我們打屁了!”
  再善意再遲鈍也不能不感受到嗜血的仇恨和敵意,再智慧也難以理解敵意和仇恨來自何方!
  中文翻譯是位惹人喜愛的漂亮女孩,一位老人忍不住問她:
  “孩子,這是為什麼呀!?”
  ……
  老兵們這段真實經歷發生在1982年,這則報道來自《駝峰航線》書稿被刪節的部分。類似被刪節的故事不止一則,發生的時間延續到本世紀初。
  無論發生什麼,我希望這樣的故事不曾發生;無論還會發生什麼,我祈願這樣的故事不再發生。

  美國中緬印老兵協會在華盛頓召開最後一次年會期間,我問過文達爾:都去中國故地重游了,你為什麼不去?老人諱莫如深,眼睛望著遠方,沒回答。
  先行者們故地重游的經驗,不可能不在中緬印老兵協會這老兵之家不脛而走。他們獨自飲下了這杯苦酒,不發出任何抱怨。
  可是菲利普斯是多麼關注中國啊!他不光把中國雜技的錄影發給我,說那絕技太令人驚訝了!他也把山西煤老板幾十輛林肯轎車組成的浩浩蕩蕩結婚隊伍的圖片發給我,興奮地說:頂好!中國變化太大了!他還把上海、北京各地水泥叢林的圖片發給我,說:哈!我都不認識中國了!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使他明白,由於制度的原因,這個國家距離世俗的發達越近,距離人類文明的程度越遠。
  上海市著名的跑馬場對面,是基督教青年會大樓。這座建築是在華日軍關押盟軍戰俘的所在地。文達爾·菲利普斯當年就被日軍關押在那裡,受盡折磨。賓州約克大學助理教授周澤浩去年回上海,走進這座建築,與管理人員分享了文達爾被關押的歷史,他把這個信息和這座建築的照片發給文達爾。旋即,我等一干十數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就收到了文達爾的回信。他說:那些照片讓他眼睛不夠用了,他說他沒想到中國竟會保留這座建築。(他當然不知道這座建築不是作為日軍關押戰俘的見證保存的,而是作為基督教歷史建築保存的。)他說他將他永遠不會從電腦上消除這些照片。他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對周澤浩說:我不知如何感謝你!”——劫後餘生,老人為此永遠感謝上帝,他在信中對他在美國的所有中國友人和全體家人說:“無論二戰對我而言是如何結束的,我依然為我在二戰期間服務於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劫後餘生,我每一天都感謝上帝。”
  中國幾乎沒有人為他援華抗戰遭逢的折磨和付出的代價感謝他。我在追思會上的發言,是一個受惠者對一位施援者表達的謝意。我狀著膽子做了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為此收穫的感謝卻比表達的感謝多得多!

  確實力所不及。而且因為緊張,我在追思時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文達爾·菲利普斯在他的黃金之路的盡頭帶走了一樣東西,這使得他的葬禮和追思與所有其他美國援華抗戰的老兵不同。他帶走的是一個裝裱精美的中國字幅。字幅中央草書十六個漢字,是中國對文達爾援華抗戰歷程的總結和表彰:
導航駝峰、九死一生;美國精神,中國傳奇。
        這幅字來自中國民間社會和歷史深處,確切地說,來自民國時代的抗戰陪都重慶,是王康的手筆。王康,人稱老康,是那座山城如今的靈魂人物,多年前創辦並主持“中國抗戰陪重慶都文化中心”,耿挺於還原抗戰歷史和繼存民國時代民族精神。悉知我周圍有一群當年援華抗戰的美國忘年交,他2008年越洋而來,帶來了同等數量的中國字幅捲軸,他承領天道攜納民意,要在老兵們最後的歲月裡,把敬意,在日本焦土政策中被美國飛虎隊解放的那座山城的敬意,當面獻給文達爾·菲利普斯們。
  我曾經見證了這一歷史場面。事實上我和本地的中國友人們分別充當翻譯、司機、攝像、錄影、記者和抗戰史顧問,我們組成了一個小分隊,陪同老康和我們共同的友人岳建一,穿行於賓州幾處老人社區,一一拜謁了這些老兵,完成了這一無人委託的使命。
  
   20088月抗戰陪都重慶王康遠涉重洋,面贈美國援華抗戰第十四航空隊導航員
文達爾·菲利普斯一中國字幅:“導航駝峰、九死一生;美國精神,中國傳奇。
戊子仲夏中國重慶陪都文化中心敬贈”。20129月菲利普斯辭世,
這幅字軸破例放進了逝者棺木中,陪他長眠於美國賓州國家公墓。
北明200882日攝於文達爾·菲利普斯所在的公寓會客廳

  字幅來自他曾經戰鬥而受難的土地!文達爾深受感動,挺起駝背卻依然高大的身軀,舉著展開的字幅,嘴裡發出沙啞的呵呵笑聲,那隻八十五歲的駝峰導航之手,結結實實握住了陪都老康知恩圖報的心! 
  春秋荏苒,轉瞬四年,文達爾辭世而去。直到追思會召開的12小時前,我們才想起這幅中國字應當追隨文達爾左右,隨他的遺體化為塵土,歸於自然,進入永恆。已是夜晚十點多,我撥通了馬克的電話。懵然無知的馬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和此事的意義。他放下電話,滿屋子找捲軸,找到捲軸再來電話商議具體辦法:殯儀館內棺木已經封閉,只待次日追思後下葬。但是他次日可以提前抵達殯儀館,為這來自中國的厚意深情,而說服殯儀館破例開棺。
  次日一切如願以償。
  一個援華美國老兵遺體旁,陳放著一幅表彰他事蹟和精神的中國書法,棺木再度覆蓋星條旗,擺放鮮花,燃起蠟燭……。
  遺憾的是,我竟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而遲到了,沒能親自完成這個小小的追加儀式。
  當我被介紹走上台去發表我的追思時,主持的牧師提醒我:請順便介紹一下文達爾棺木中的那個珍寶,它是什麼?為什麼要放在逝者身邊?我點着頭走上去,站在文達爾棺木旁,滿腦子被英文告別詞語糾纏住,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念出,最後不禁熱淚長流。直到我彎腰致意,走下講台,都沒有想起牧師的叮囑,沒有為在座的老兵、朋友、同事、議員,介紹這幅捲軸的來歷和它陪伴文達爾左右的意義。
  文達爾暮年在自己的簡歷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一生服務於他人,我感覺自己經完成了上帝交給我的在世的使命。他確信:“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成功和我的失敗。”
  上帝也一定看見了這來自中國的厚意!上帝一定知道究竟誰應該感謝誰。

  “又有一名士兵回家了”——歌聲從追思大廳觀眾席上輕輕響起。
  歌聲落處,雨霧升騰。一列護送文達爾·菲利普斯棺木的車隊,徐徐行進在賓州路上。
  墓園進口處,林蔭道旁,旗桿列陣,星條半降,颯颯飄飄蕩蕩。
  墓園空間和地表,滿目翠綠,無遠弗屆。
  車隊緩緩行進到綠茵深處,猛然一棵老橡樹,撇下眾綠,盡染秋霜。這是這園裡唯一的暖色:緋紅金黃,通透明亮,帶著整個夏季的生長秘密,隨細雨微風,微微地沉墜着,搖曳着 。凝視中,我發現這年第一片金色的葉子,帶著晶瑩的淚雨,從那飽滿的樹冠上橫旋而落,親吻了大地。
  葬禮開始了。
  靜謐肅穆的安息地,響起了清脆的槍聲……。

  我在奧威爾式的寫作矛盾中糾結了兩三天,終於沒有忍住,寫下了這些近乎直白的文字,是想彌補某種遺憾,撫慰某種辛酸。
  美國軍人為了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國家和民族,來到一個他們從未經歷的險惡境遇,獻上自己的青春,犧牲自己的性命,保衛他人的自由和獨立。 寫下這篇文字,記述來自美國的本末錯位、因果倒置的感動,我祈願我的同胞明白,在過去了七十年的那次中國民族危機中,誰應該感謝誰。
  我沒有在這篇文字中記述文達爾 A. 菲利普斯的生平故事,我會在一篇散文裡完成這個心願。

2012107日凌晨草就
2013526日為美國国殇日刪定
於美國維吉尼亞州
(全文完)

——《纵览中国》首发 —— 转载请注明出处

A Farewell to Wendall A. Phillips

——For the Memorial Service of an American Air Force 
Navigator who served China

By Bei, Ming 
(Exiled Chinese Writer)
Translated by Perry Link
 (Professor o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

            This year, on Independence Day, a few of my Chinese friends and I spent a cordial afternoon at the lovely home of Wendall Phillips and his wife Fran.  When we left, Wendall presented each of us with a gift of a miniature American flag.  The sunshine was brilliant that day; not a cloud was in sight.  I was the last one out the door, and I remember turning around to wave that little Stars and Stripes, bathed in sunlight, as a way to say one last good-bye to Wendall.  The other guests had already passed beyond earshot, so I may have been the only one who heard him say: “That’s me, you know!  Thatis…me!!”


The Stars and Stripes on the photo is the gift from Wendall. 
Photo by Bei, Ming Sep. 26, 2012

 It is no exaggeration to say that my generation of Chinese—as well as the generation of my parents and that of my daughter—are all the beneficiaries of Wendall and his American comrades in arms.  Had it not been for the intrepid battles of the U.S. Air Force, or for the remarkable feat of supply transport “over the Hump,” and had it not been for those stars and stripes flying in the Chinese sky and the military men of two nations resisting invasion side-by-side, under their two flags, there would have been no victory in the war with Japan and no independence or sovereignty for China in all the years that followed.
            Some U.S. historians have referred to the China-Burma-India theater in World War II as “the forgotten” theater.  And indeed, the entire monument to it at the 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 is only about twice the size of this flag that I am holding in my hand.  In the summer of 2008, when I went with some friends from Chungking, China’s war-time capital, to pay our respects at this monument, we likely would not even have found it if Wendall had not told us in advance that “the China-Burma-India monument is next to a white oak tree.”  From one point of view, perhaps, the size makes sense.  Compared to the number of American lives that were lost in Europe and in the Pacific, the losses in the China-Burma-India theater were few, and this may explain why U.S. historians have paid it relatively little notice.  But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China—nearly a quarter of the world’s population—victory in the China-Burma-India theater was a huge event.  As China becomes more democratic (as it inevitably will), history will show that a quarter of the world’s population remembers and appreciates the American sacrifices in the China-Burma-India theater of seventy years ago.  My Chinese friends and I who are present today are here to promise you that we will persist in bearing witness to this crucial chapter in world history.

“The size makes sense”.
Bei, Ming at CBI Monument, 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
Photo by Yue Jianyee, July 27, 2008

            During the War, as a serviceman, Wendall chose to spend the brief years of his youth to leave behind a record of American internationalist ideals: that humanity is one family, that we share our sufferings, that we support underdogs and talk back to slavery, that we enjoy freedom and equality in unison.  After the War, as a U.S. citizen living in peace, he spent the remainder of his life exemplifying a set of personal virtues: upright and sincere; modest and tolerant; wise and elegant; cooperative and self-disciplined. I can’t take time here to recount all of the deep impressions and unforgettable stories that he left with me.  To the Chinese nation, Wendall is a hero and benefactor; to me personally, and to many of my friends, he is a model.  
            Last July 4, when my friends and I accepted those little flags from Wendall, we hardly imagined that we would be carrying them to his funeral.  We salute you, Wendall, for your calm embrace of your fate and your unbending trust in God, but still we must lodge a small complaint: you were always so healthy, so vital, that we imagined you would live a hundred years, or even longer, and would always be there for us, sharing our worries and joining our elations.  You left without proper notice, and now it is we who must absorb a brutal fact.  You leave us but with the dawn, as it arrives each day, carrying with it your gratitude to the Almighty, and in those dawns the qualities of your character replay themselves before us: volunteerism and responsibility,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 and, to your family and friends, unrelenting good wishes and boundless love.

Wendall A. Phillips at his home.
            Photo by Bei, Ming,  Aug. 2, 2008           

You are right, Dear Wendall, that Stars and Stripes is you!  The flag of a great country is all the greater for the spirit of Wendall Phillips that will forever fly with it.  And we Chinese, including the millions who cannot be here today, will never forget what you did.

Oct. 2, 2012
Trexler Funeral Home  

Allentown, Pennsylvania

告別文達爾·菲利普斯

 ——在文達爾告別儀式上的發言

北明


  今年獨立節日,我和幾個朋友在文達爾(Wendall A. Phillips)和他的妻子弗蘭(Fran )的家裡度過了一個溫馨的下午。離開前,文達爾送了我們每人一樣禮物:這面小小的這星條旗。那一天,陽光燦爛,萬里無雲。我最後一個走出大門。我回過身來,在下午的陽光裡,揮著他送的這面旗,向他告別,我聽見他大聲說:“那就是我!你知道嗎?那就是我!”別人都走遠了,只有我聽見了他的這句確認。
  對我和我的幾乎所有中國朋友而言,星條旗象徵著自由、平等、博愛。星條旗與美國軍人幫助過的中華民國的國旗剛好一樣,都是由藍、白、紅三色組成。不僅顏色相同,中國民國國旗上的這三種顏色,也剛好象徵自由、平等、博愛。作為一個美國軍人,文達爾在履行國家義務的時候,把自己的一段青春獻給了自由中國爭取獨立、反對侵略的鬥爭。


這面小小的星條旗是74號文達爾贈送北明的。北明在在文達爾去世的當天,
把這束花和旗擺放在自家的陽台上,表達對這位抗美援華老兵的深切祭奠。

  文達爾是在教堂的歌聲中長大的,“教堂永遠是我生活的中心”(Church was always a central part of his lives)。19歲,從那樣一個和諧、美麗、安寧環境裡出來不久,他就從上帝的人間天堂落到了魔鬼的人間地獄:從二戰的歐洲戰區德國的天空被擊落,成為德軍戰俘,接著轉戰中緬印戰區,從中國的天空失事,成了日軍的戰俘。那時他22歲,日本人對他的非人折磨造成的影響,導致他對這段歷史沉默35年之久,對他的親朋好友甚至父母妻子均隻字不提,直到他與自己的戰友們在美國中緬印老兵協會重逢,他終於用對上帝的感恩克服了那黑暗歲月造成的心靈陰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這一代人,我的後一代,以及我的父輩一代,都是文達爾和他的戰友的受惠者。沒有美國空軍在中國天空的鏖戰,沒有駝峰空運壯舉,沒有美國各州的星星飛馳閃爍在中國的天空,沒有兩國軍人面對侵略共同肩起他們同樣色彩、同樣意味,分別用星星和太陽組成的的國旗並肩作戰,就沒有中國抗日戰爭的勝利,就沒有中國後來的國家獨立和主權。
獲悉文達爾去世的消息,重慶陪都學者王康在自己的書房為他設立靈堂祭奠頭七天。
圖片的兩邊寫著他2008年親自遠涉重陽,
親自贈與“美國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的錦旗上的獻辭:
“靡蒼穹御罡風威震遠東自由神,攀日月灑碧血義助中華英雄漢”

    如我們所知,美國史學界稱二戰中的“中緬印戰區”為“被遺忘的戰區”。在阿靈頓國家公墓墓園裡,中緬印戰區的紀念碑,只有我手中的這面旗子的兩倍那麼大。2008年夏天,如果不是文達爾告訴我們:“中緬印戰區紀念碑旁邊有一顆白色的橡樹”,我和我的來自中國抗戰陪都重慶的朋友幾乎無法找見那個小小的紀念碑。順便說一句:因為有了白色的橡樹的標誌,那個紀念就更難找了。因為據我們所知,地球上的橡樹沒有白色的。但是溫柔優雅的文達爾,只要只要一提起中緬印戰場紀念碑,就莊嚴的像是我們的父親。所以,正如那句美國諺語,“不管他說什麼都是重要的”。
    我們就去找白橡樹。最後當我們終於找到那個小小紀念碑的時候,發現它傍邊確實有棵樹,確實是白色, 不過它不是橡樹,而是梧桐樹:一顆巨大的、白色的、美麗的梧桐樹!)相對於歐洲戰場和太平洋戰場,中緬印戰場的犧牲不大,勝利也被後來的歷史所掩蓋。但是對於中國這個擁有世界幾乎為分之一人口的國家而言,抗戰及其勝利是重大的歷史事件。歷史將證明,當中國更加民主化的時候,四分之一的世界人口,將會日益緬懷並永遠銘記那些七十年前為中國犧牲的美國軍人。今天,我站在這裡,我和我的那些不能到場的中國朋友們,將會繼續為這段歷史作見證。
  二戰期間,文達爾作為一名軍人,用自己短暫的青春書寫了美國的國際主義精神:人類一家,分擔苦難,扶助弱小,抗拒奴役,共享自由和平等。在二戰之後的和平日子裡日子裡,作為美國公民,他用自己剩餘的全部生命,體現了另一種人生價值,那就是:正直、誠實;謙虛、寬容;智慧、優雅;合作、自律。時間有限,我不能一一講述在八年交往中他給我留深刻印象和那些難以忘懷的故事。文達爾不僅是中國的英雄、中國的恩人,他也是我和我的朋友們生活中的榜樣。


廣州人權義工韓柳茵獲悉消息,從網上為老文達爾獻上鮮花,表示哀悼。還有一些中國友人獲悉消息後,寫來了悼詞。北明將之譯成英文,
貼在了文達爾的為期一個月的網上祭奠園。(截止日期是2013年929日):

  今天是2012102號,90天前的74號,當我和我們賓州朋友從文達爾手中接過這面旗子的時候,我們沒有想到,這面旗子竟然要伴隨我們參加他的葬禮。親愛的文達爾,你對命運的獨自擔當、對上帝的堅定信仰令人感動,不過也有一點不好:你讓我們覺得,你健康狀況良好,能活一百歲,甚至更長,你將永遠跟我們在一起,分擔我們哀愁,分享我們的喜樂!你走的太突然了!我們必須接受這個嚴酷事實。現在,我們只有從每天早晨的曙光中,從你每天清晨為了又一次睜開眼睛而對上帝的無限感恩中,咀嚼你的另一種品質:責任與擔當、獨立與自由,以及對家人和朋友的美好祝愿與無盡的愛。
  最後我想強調的是,親愛的文達爾, 我和我們那些不能前來弔唁的中國朋友,將永遠感激你對中國自由事業的付出,也將永遠銘記你為另一個國家的付出和你的高貴人格。是的,星條旗永不落,——那就是你!在美國這個偉大國家的旗幟上,永遠飄揚著着你的榮耀。

                      2012930
西方安息日,中國中秋節,於美國賓州特雷克斯勒殯儀館


20089月北明(Bei Ming)探望自己的忘年交、美國援華抗戰退役空軍導航員,116次飛越駝峰為中國運送抗戰軍用物資文達爾 A. 菲利普斯。這張圖片是在他的家中拍的:
老人興致勃勃,為來訪者展示他當年的軍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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